沐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 史今,史今
“古木阴中系短蓬,杖篱扶我过桥东。
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
和尚释志南在一个春日踏青的时候,写下了这首小诗。那后面两句,看似写天气,但读来却更像是在写他自己的心情。
其实天气最会影响一个人的心情。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我真愿意生活在一个气候总是“沾衣欲湿” ,而又“吹面不寒”的地方。
假如找不到一个那样的地方,我就会寄希望于结交一个那样的知己,一个润泽静谧如春雨,又温和洒脱如春风的人。呆在他的身边,就恍如永远生活在释志南和尚的诗里。
所以我只要一听人说史今像雷锋就生气。
不是说雷锋不好。只是雷锋其人,早已很不幸地被变成了一个符号:他被我们伟大的媒体抽空了所有的人格和个性,然后赤裸裸地泡在福尔马林里,就这样在全国范围内展览了几十年。
他或许曾是个很可爱的少年,一个鲜活的、独特的、爱哭爱笑的少年,然而有谁会去关心呢?人们看到的,只是他一丝不挂地泡在福尔马林里的样子。那尸体显得既空洞、又虚假,而且和其它任何的尸体没有两样。
于是他在“永垂不朽”的那一刻就彻底地死了 —— 死去的是他曾经的真实,流传下来的是我们永远的虚伪。
因为这个原因,我讨厌把史今和雷锋并提,就像我无法忍受在吹面不寒的杨柳风里,闻到福尔马林的气息一样。
实际上,史今是《士兵突击》这个故事里最独特的一个人。他是一个不能用任何已经被世俗的眼光所熟悉了的形象,去套用的人。
我还记得,这部电视剧的第一集,他甫一出场,就给了我这种感觉。那时他穿着军装,站在一群乡下人之中,到下榕树来招兵。你闭上眼睛,想一想自己假如没有看过这部电视剧,在你的心目中,对这样一个场景会做怎样的联想?
或许你会发现,无论你的想象是怎么样的,都无法和史今当时的形象沾边儿。
他有一种从内而外,慢慢渗出来的安静和羞涩。一群村民围拢了他不断地问问题。有的问题让他好笑,也有的让他为难。但是他竭力忍着笑,更是没有露出丝毫的轻蔑与不耐。
怎样解释坦克为什么比拖拉机复杂,才能既满足了乡民的好奇心,又不伤害他们的面子?这使得他十分为难。于是他脸上的神情越发羞赧不安了起来,倒好像眼下这个尴尬的场面,不是村长的错、不是乡民的错,而是他自己的错一样。
连人家抛给他的、落在了地上的香烟,他都一根根儿地捡了起来放到桌子上,仿佛这样折己侍人的动作,能弥补他因为回答不了他们的问题而感到的愧疚一般。
然后他被带到了许三多家的院子里。
首先,迎面他就被痞子二和给了个下马威,连张椅子都不给坐,而他用以自卫的只有惊诧和错愕。继而一乐开始炒辣椒,顿时把他呛得涕泪横流,喷嚏打得连腰都直不起来了。可是即便如此,他从头至尾,连一句“我不吃辣”的话都不好意思说出口。
好容易熬过这些,接下来就是许百顺“突刺刺”的即兴表演。而他竟然还有足够的涵养去夸奖对方的身手。回报他的,是猛的一个突刺刺,戳得他踉跄了好几步才站稳,脸上露出微微疼痛的神色。
这个来招兵的士官,浑身上下流露出一种儒雅、文弱、羞怯谦和的态度,一股十足的书卷气,与他身上穿的军服真不协调。可是那不协调之处,却有一种古怪的美感:一种浑然天成、不落窠臼的美。
他的书卷气简直比吴哲有过之而无不及 —— 吴哲穿上军装,都不会给人那样一种奇怪的不协调感;而假如换了吴哲在他的位置上,去一个偏僻的山沟招兵,我想也未必会有他这样的腼腆和斯文。
而他的学历,偏偏只是初中毕业。他曾经告诉过木木,自己很爱读书。但是因为家里穷,他连上到初中,都是靠每买一个作业本儿就挨父亲一扫帚这样扛过来的。
可也正是这学历的匮乏,给他优雅的风度里平添了一份自然和纯真 —— 那是许许多多自命清高的读书人,一生都没有的心境。
所以他的美,是矛盾的、生动的,不落成规。
561的高傲、老七的刚强、吴哲的文雅、成才的伶俐、袁朗的神秘,这些都非常迷人,但也都是为世俗的审美标准所期待着的美 —— 大学生就应该文雅;军人就应该刚直;于连·索菲尔自然伶俐,老A的头领自有他的神秘。
只有他,给人以难以将其归类的错愕,给人以眼睛一亮的惊奇。
他的面容也是这样的。那五官不符合任何一种定义的“英俊” ,甚至都算不得清秀。但不知为什么,一旦他说起话来、笑起来的时候,就给你一种过目难忘、又形容不出的印象。那是一种并不张扬的美,静静地落在常规之外的某个地方。
他的微笑非常动人。
那天他和连长力争留下木木,最后这场争执以老七大发雷霆告终,而木木,总算勉强留了下来。那大概是他当兵9年第一次这样顶撞上司,他从连长办公室走出来的时候,心里既害怕、又烦恼。
他萎顿不堪地垂着脑袋,手里揪着自己的帽子,在长长的走廊上缓步而行。忽然一抬头,看见木木穿戴整齐地侯在走廊边上,见到了他,立刻露出两排森森的白牙,绽放给他一个没心没肺的傻笑。
这时候他脸上的表情,从苦恼、萎顿,变成了惊诧、放松,最后慢慢变成了慈爱、温柔,却仍然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隐忧。他就这样给了木木一个复杂至极的微笑。
这个微笑之后,他就选择了和最重要的上司作对、和最好的朋友疏远、把自己扔到了所有人的对立面,去陪伴这样一段又沉又蠢的木头 —— 他愿意吗?他不愿意。你从他那身心俱悴的神态、烦躁莫名的举止,和那无奈之极的微笑,就能看出,他非常不愿意。
可是他没得选择,因为,“我和他已经有情分啦。”
那段情分的最开始,是在许百顺的小院儿里。这个年轻的士官,不知道用了什么样的魔术,只是把目光温和地放在别人身上,还没说什么话,就让一个自闭自卑如木木的男孩子对他敞开了心扉,告诉了他自己为什么不愿看杀猪。
“我不是怕咧,我就是,我就是,那个什么,就是……”
“不忍心?” 史今问道。
“对,就是不忍心。”
换了高连长,换了561,换了袁朗,都无论如何不会想到“不忍心” 这三个字—— 对猪的不忍心。
可是史今,好像天生有一种本领 —— 听人倾诉、洞悉人心,并且对别人的痛苦,感同身受。那一声声“龟儿子”仿佛是在喊他的,所以他听不下去;那一个个耳光仿佛是打在他的脸上的,所以他忍不住在走出了门之后又折了回来。
他比木木,还要“不忍心” 。因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木木是个比猪还要笨的孩子。
那段情分的发展,又是跟“猪”有关。初到新兵连时,木木跟在他身后,半夜里爬起来,只为了问他一句,“会不会让我去喂猪?”
又是猪!这句话如果561听见了,一定暴跳如雷 —— “你跟猪是近亲啊?整天脑子里想的就是猪!”
可是他,一眼就看穿了这个懦弱的男孩子内心的焦虑,以及那看似功利的问题背后的天真,于是他擦着木木的鼻涕,搂着他轻声哄着,告诉他他们吃的猪肉都是在市场上一片一片买来的,不会养了他们,再让他们去养猪。
他的耐心和幽默比最温柔的催眠曲还要奏效,让这个刚刚还在哭鼻子的傻小子,转眼就踏踏实实地进入了梦乡。
还有很多很多的事,慢慢地给那段情分增加着分量。那种被人依赖、被人需要、被人全心全意的信任的感觉,仿佛你怀里有一只瑟瑟发抖的小猫一样,你怎么能够将它遗弃在寒冬腊月里?
别人的心,都是在粗糙如砂纸的生活里越磨越硬;只有他的心,仿佛是景德镇的名瓷,生活的磨练越是来得粗砺,他的心就越变得光润细腻。
“情分” ,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你付出的越多,就陷得越深。他一直以为木木是离不开他的,却忽然发现自己也已经离不开木木了。
于是,临别的时候他说,木木在他走的时候哭得那么伤心,他看在眼里,难受得仿佛自己也要死了一般。
他走了以后,我才开始回想:
在连长因为两个鸡蛋而气得发疯的时候,桀骜不驯者如561,都吓得缩头缩脑、噤若寒蝉,而史今竟然还不忘先看看木木钢盔下的脸,看看他是不是被吓哭了,这才追上去跟老七解释;
这样的细腻与温柔,我在身边的女子身上,好像都很少见到过。
在被偌大的铁锤正正砸在手背上之后,他竟然能再给木木一次机会,又把自己的手放在了坦克履带上,只为了扶起木木的自信 —— 用“你犯错误,我来承受后果”的方式,扶起这个胆小得变态的男孩子的自信。
这样的担当与坚韧,拉出这部电视剧中任何一个“纯爷们”儿问一问,他们做得到吗?
可是,史今并没有靠着这样完美的性格打动我 —— 所有的这些,都只是让我觉得他是一个很好的人罢了。
他真正让我着迷的地方,是他的智慧。
我永远也忘不了,他看见演习前的飞机在天空上拉起烟雾时说的话:
“哎呀,真好看那!跟一朵一朵的花儿似的。你觉不觉得,其实每个人的心里都开着花儿?一朵一朵儿的,可漂亮了。”
这,原来就是他帮助木木的真正原因 —— 他欣赏他。他看得见别人都没有看见的东西 —— 这男孩子藏在萎缩的外表下,心里的那朵花儿。
禅宗说,佛不是什么存在于西天的东西。人皆有佛性,每个人都自有他自己的宝相庄严。
禅宗的话说得好则好矣,却还是不如这小班长发的一番感叹,来得通透而又自然。
更让人难忘的一次,当然就是那个“从天南到海北”的寓言故事。
他说,我曾经有一个好朋友,是我的同桌。有一天我们分开了,把我难过的啊,整整两天晚上睡不着 —— 那个想啊,挠心抓肺地想。 摸不着人,听不着声音。我的心都碎了,稀碎、烂碎……
“后来呢?”木木问。
“后来?没有后来了。”
停了一会儿,他看着失望的木木,忽然调皮地一笑:
“后来啊,我们又见面了。知道为什么吗?因为那个时候上学要调坐儿,每个礼拜调一次。我那个好朋友同桌,隔了一个月,就又被调回我身边了。”
“人,总是要越分越远的,最后天南海北;可是你也在长啊,个儿也在不停地长高,本事也在不断地长大 —— 总有一天,你会发现,原来从天南到海北的距离,就是这么一小步的距离 —— 到了那个时候,你想见谁就能见到谁。”
一句话解开了木木心中因为成才离开的心结,木木欢跳着正要往门外跑。
“哎,顺便告诉你一声啊,我那个好朋友同桌,她是个女孩儿。”
笑声中,木木跑出了门去。而他,在木木离开后,仍然安安静静地坐在椅子上。他脸上那温和散淡的微笑慢慢消失了,转头看向窗外 —— 他这时已经猜到了自己要复原的消息。
那一段场景,真的把我看得痴了。
一时间我有种忘却今夕何夕,此身何身的感觉,更忘记了这是一个讲士兵的故事。我只觉得眼前的这个人,含蓄如一篇童话,优美如一首诗歌,澄澈如一泓秋水,看似清澈见底,实则神光离合 ——
你琢磨不透他。
可那不是一种让你不安的琢磨不透,那种幽深是像美玉里的絮棉一样,可以让人惊叹、好奇、捧在手里,对着日光,终日观赏,爱之不尽。
我不知道史今在复原之后,是不是与他那个“一月不见,如三秋兮” 的同桌重新相遇;是不是一步从天南,跨到了海北她的世界里。
我只是想起了《楚留香》里写爱情的一幕:
当楚留香和张洁洁一起,在垂杨拂地的堤坝上散步的时候,她望着他,忽然间有一种凄凉的感觉。
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那样一种感觉。那是她唯一一个真心爱过的男子,那是他和她在一起的第一次散步,她不觉得高兴,怎么竟会觉得凄凉?
她后来明白了,那是因为他们之间太投契的缘故。一个人如果真的遇到了那样一个知己,那样一个聪明之极,而又豁达之极的知己,你跟他之间的一切都变得心照不宣,那么你就反而会有这种心情。但这不是因为难过而生的忧伤 —— 而是真正的满足、安宁之后,体会到的淡淡的凄凉。
假如那个被史今牵挂的女孩儿真的和他生活在了一起,那么她的日子,必不是袁朗这样的人所能带给她的风光,也不是老7能给她的独挡一面的保障。
她和他在一起的生活,应该就有如这杨柳堤上散步的凄凉。
我前面说过,自己讨厌把雷锋和史今并提。可是很滑稽地,我竟然在写史今的时候想起了孔子,觉得他们俩之间竟然有些相似。
孔夫子有一天问他的学生:假如能给你们几个月的时间,让你们各自去干自己最想干的事,你们的选择会是什么?
子路最先说话了,他说,我会去找一个小郡,到那儿去当一个郡令,不消几个月就把那儿治理得井井有条。
可是孔子对他的回答只是笑了笑,很不以为然。
其他的学生以为子路说得太小了,去当个县令,真没有雄心大志,于是乎纷纷开始吹牛,有的说,给我一个月的时间,我能去治理一个州;有的说,我能治理千乘之军;更有的说,我要去辅佐万乘之国……
孔子等他们都说完了,回过头来,发现有个叫曾皙的学生一直在弹琴,没有说话。于是他问曾皙的志向。
曾皙想了想,沉吟道:
“暮春者,春服既成。引童子五六人,冠者六七人,沐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 晚春的的天气里,春衫已经裁成。等到那时,我就携着五六个小孩子,伴着六七个长者,到沂水中去沐浴,在舞雩里歌啸,然后一路吟咏着回家。
夫子听了叹道,只有曾皙和我的愿望一样。
夫子也曾是一个“因材施教”的人,也是一个可以为了自己的理想、不惜终身奔波、贫病而死的人。可是他对曾皙这闲散无争的愿望,却给予了最大的肯定——
一个人心怀大志固然很好,有一番作为固然很必要,可是那“沐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的境界,才是儒者追求的终极,才是那所有的“作为”和“大志”的目的。
史今的世界里,就天生的是这一派沐风舞雩的恬然风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