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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而一天,我看到了纳兰词《饮水集》。于是我去找此人的生平看,几乎是别无选择地喜爱了这个敏感至极的男子,甚至整个清朝在我眼中也有了色彩。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斜阳”,我开始想这一定是宋词 而不会是清词,我更加不会想到这是满族贵胄的手笔,康熙大力崇文,然而满族八旗仍然是无所事事者众,诗词写得好的已经难得,用这样哀伤的调子几乎不可想象。我可以了解曹雪芹的葬花吟出自于什么样的心态,我却想象不出一个一生锦衣玉食的浊世佳公子因何会有如此深沉的哀思。如果是为赋新词强说愁,他也未免牵强得逼真了些。我曾经惊叹过曹雪芩的想象力,葬花的凄凉和艳丽使人绝倒,直到我看到纳兰词中的“寒更雨歇,葬花天气”的词句。我逐字逐句地读他的词,忽而满纸凄凉意,如看断肠集注,忽而金弋铁马,大漠黄沙,如观塞外诗,忽而香艳婉约如同柳永在世,忽而豪放不羁直追苏诗辛词。我对诗词的记忆一向不佳,这次却是例外,我四处去搜集他的生平轶事,然后我就无可救药地迷恋上了他。
他可悲但他完美。他不但是清朝第一个大词人,而且是武将,是御前一品带刀侍卫,在重武的满清八旗之风盛行之时,有侍驾之能可知他武功的出众。非但如此,他还是 古来难得的情种,是造化喜之、造化悲之的代表之作。他出身贵族,父亲权倾朝野,家中宾客如云;他气质高贵,清俊不凡,才思独特誉满京华;他年少得志,身得皇恩,众星捧月如日中天;他高朋满座,以诗会友,肝胆相照危难相扶;他南骑北讨,远赴边塞,西风大旗战鼓连营;他得娶娇妻,琴瑟合欢,人生得意闺阁缱绻。然而他的妻子命祚不长,如花年月猝然而逝,他也于三十岁而终。这样的人上天也许只多造了一个,他就是“德也狂生耳”的纳兰性德,字容若,大学士明珠之长子,康熙皇帝的御前近臣,我酷爱词章的笔者。
就一般的功名而言,纳兰容若一生并没有立下什么不世功勋,他生于康熙盛世,又是钟鸣鼎食之家,他那权倾朝野的父亲也许正是他建功立业的障碍,只得了一个御前行走的荣耀职称,虽然数次随驾征驰却没有机会施展他一身武艺,虽然才名广播却未曾献策于朝堂之上,倘若天以假年或许会有所作为,可惜他只活了三十岁。他一生中最大的成就居然是他用以遣怀的词作,这或许是他的悲哀却是后人的幸事,宋之后无好词直至出了纳兰性德。我也惋惜他未能建大业以至世人多不知其人,与妇孺皆知的周郎不可同日而语,然而他已有了这份姿质,这便够了。何况当年市坊皆唱《金缕曲》之时,声名之显赫也曾脍炙人口。
“德也狂生耳!偶然间,缁尘京国,乌衣门弟。有酒唯浇赵州土,谁会成生此意,不信道竟逢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樽前拭尽英雄泪。君不见,月如水。
共君此夜须沉醉,且由他,蛾眉谣诼,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寻思起,从头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在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
久无好词的干渴使这首新词瞬间传遍京城,自宋以来,词早已被拘死在词牌与韵律规矩中,了无新意,这首词却是信笔拈来,一首词中数个“君”字,又两个“身”字,全然不顾什么规矩,却叫人念了痛快淋漓,才华横溢,侠气纵横,一时间,无人不晓狂生性德。
他的家族炙手可热,趋炎附势者众,他冷笑置之,却对满腹才学的汉人学士礼下有加。他对诸葛亮愚忠的置疑几乎是那个时代的背后,“劳苦西南事可哀,也知刘禅本庸才;永安遗命分明在,谁禁先生自取来。”也许是他满族贵族的身份使他没有了那份顾忌,但也不能不说他与他钻营圆滑的父亲是非常不同的。他活出了那个时代难得的真性情,他所说的“白衣风流,欲傲君王紫”、“决计疏狂休悔”、“天下事、公等在”的狂语几乎可以直追两晋,“是真名士自风流”,这在最后一个以忠孝为支柱的王朝,规矩漫天的官场是不可想象的。他的魅力扬扬洒洒,越过了紫陌朱门,结交的无不是寒素之士。为将素不相识的朋友之友救出塞北苦寒流放之地,他出手千金,四方奔走,将这不可能为之事变为事实,公子侠肠也是出身富贵之家罕见的。但这高尚的人格却不是我心仪的重点,否则也许孟尝君更合适一些。孟尝君、平原君之流的礼贤下士是眷养门客,而纳兰容若却是平等交友,这是高下立判的,凡是沾了利益便会使一件事变得不纯粹了,他的身份使他对落难友人无所求,只为脾性相近便肝胆相照,这才难得。
狂傲狷介只是他的外衣,绕指柔肠和钟情似海的内心才使他让我心仪。他的妻子卢氏是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由朋友所做的慰词所说“纵使倾城难再寻”的话当是绝色佳人,他自己又有“赌书消得泼茶香”之语,应该是知书识文的才女。即使在功业上无作为,仍然满足于闺中之乐,甚至做了很多艳词以悦妻子,一旦随驾出征就是无尽的两下里思念,见了远山便想“恰与个人清晓画眉同”。这段唯美的恋情只持续了四年,红颜薄命,就在“寒更雨歇,葬花天气”,他的精气也随着妻子的猝然离世而去了。他的悼亡诗是古往今来做的最好的,而他的精血也慢慢地耗尽在对亡妻的思忆之中,郁郁而终。他丰神隽朗,风雅无俦,即使“但得玉人常照眼”也是平常事,续弦之后夫妻也算和谐,但“赢得更深哭一场”却是常事。自此之后,街头酒肆中狂饮的公子闭门在疏窗之内,顾盼神飞的气魄被黯然销魂而代替,绝代的才华从此只用来做一件事,就是极尽哀思的悼亡词。这让我经常思量他的亡妻是何等样人,让他至死难忘,盼结再生。
临终之前,他已抱病数月,还与好友一并赏花做诗,三日后便溘然长逝。说起病症却无名言之,只是体热而汗不出,康熙将御医统统送去却针药罔治。此时离妻子病逝已有十一年了,他也刚刚做了“零落鸳鸯,十一年前梦一场”的哀词,也许这病是恰逢其时,他已厌倦了“年来苦乐,与谁相倚”的日子,放弃了自己的生命。他这一放弃,家庭的希望,主子的重望,朋友的热望全部落空,然而却使人生唯美。
悼亡词做的好的古来有之,而我首推纳兰。苏轼所作的“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固然也是情文并重,然而苏轼其人却三妻四妾,风流快活,偶然忆起亡妻,情伤片刻,却与他的生活毫不相干。贺铸的“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自然也让人同情,只是那时他自己也已经老了,何况后来的那句“谁复挑灯夜补衣”实在让人倒胃口。而纳兰无时不在的伤情使他写出至真至深的悼词“半生浮名随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欲仗丹青重省识,盈盈,一片伤心画不成”,你可以体会那分分秒秒地思念和丝丝缕缕的伤痕,因为言符其实所以情真义切,他自幼习武的健壮体魄也经不起这样的消磨。妻子的早逝成就了他天下第一的哀词,哀词既成,心血已尽,精彩至极,再无可续,他在这时离开,使我哀之而更爱之。
他的死也恰逢其时,其后不久,家族一蹶不振,家散人亡,似乎上天不忍心让他遭遇这样的惨剧而先一步接了他去,在人们无不扼腕叹息英才早逝后又不能不为他庆幸,就象是谁也难以想象林黛玉会直面贾府的抄家而宁愿她先于此而魂归离恨天。我不可想象一个年迈苍苍,身边儿孙成群的纳兰容若还在做着哀悼的梦,我更不能想象明珠一家被囚时也包括这个风流倜傥的才子,肩披锁枷,蓬头垢面,被一群市侩小吏审问。他在繁华中生,在富贵中去,然而一生的大多数时间都是寂寞的。纳兰之死与明珠之败在当日都是惊天的大事,街闻巷议,无不感慨,时至今日,已没有人再去议论明珠的成败,却还有人在读纳兰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