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来并不可能结识周圣伟先生的。因为我是日语系的普通学生，而他是中文系德高望重的硕士生导师，两者风马牛不相及。但是，由于之前的中文系的“旷课”风波，周先生一生气，我们日语系就走了狗屎运，得以遇见了华师大中文系的骄傲——周圣伟周先生。
刚开始，因为我们这一届是华师大日语系第一届学大学语文的，上语文课难免会有怨气。我对周先生的第一印象也不是那么好：眉毛不驯服地向上仰着，两只眼睛有些凶神恶煞，嘴巴微微斜着，满是不屑的样子。其次说话时喜欢走来走去，步调很不雅观。再次是喜欢说一些惊世骇俗之语，惹得哄堂大笑。上到一半了，他一看手表，说了一句：“先休息一下，我要抽烟了，屏不牢了。”就拿出根烟来自顾自地走到教室外吞云吐雾去了。第一次，我们都懵了，只是呆呆地看着这么个别具一格的、见所未见的老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后来习惯了周先生的上课风格，反而喜欢上了上大学语文课。因为周先生上我们日语系的课是周五下午的课，许多上海的同学急着要回家，而周先生又不喜欢点名，所以经常我们日语系的同学的人数是少之又少。相反，有趣的是，倒有许多中文系的学生来捧周先生的场，浩浩荡荡坐了一个小组，相当于我们日语系的三分之一的人数。周先生说：“我从不点名，你们想来则来，不来拉倒。我是相信我的魅力的。如果你有重要的讲座，说得比我精彩，你尽管去，通知也不必通知我。”于是，日语系的许多同学可以说至今都未曾领教过周先生上课时的风趣而逃课回家，在我看来，真是遗憾。
有一次，学校派人来拍摄周先生上课。要周先生不要走来走去，就呆在讲台这边儿讲。周先生面部尴尬，终于勉强地上好了一节课。还未等拍摄人员开口，周先生就说：“可以结束了伐？我憋得难过死了。又不能乱动，又不能说一些精彩却有些反动的话……这种拍摄我最烦了……”拍摄人员也不禁笑了，快速地整理好了东西就撤了。周先生随即好像吃了神丹妙药一般，精神抖擞，眉飞色舞，斗志昂扬，反正是和之前的“病猫”形象形成鲜明对比。“刚才我汗也出来了，真让人受不了。”他随后又恢复了常态，开始在讲台前踱来踱去，两只手张牙舞爪，绘声绘色地讲述他以前受邀去电视台录讲课的情形。“这种事以后都被我拒绝了，麻烦得不得了。”说着，周先生摆摆手，显出厌恶的神情。
他说到了李白，随即会咧开嘴好像嘲弄般地笑着说：“你们以为李白是好人啊？没有这回事！哦，他是唐朝有名望的诗人，他的品格就一定也好？你们去看看他的将进酒，开头看看‘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还。’哦，好气势！那么结尾部分呢，你们有人读懂了么？‘主人何为言少钱，’你不要说你没钱‘径须沽取对君酌’我就是要和你一起喝酒。‘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叫你儿子把你家的五花马和千金裘买掉换酒喝，‘与尔同销万古愁’我要和你不醉不休。你们看看，这明显就是‘无赖’嘛，要喝别人的酒，还不准别人说没钱。没钱对吧？把你们家的值钱的马和毛皮大衣买掉换钱给我买酒吃，这不是无赖是什么？比如说我到你们家去坐客，你们爸妈看到你大学老师来了，开心得不得了，很盛情地招待了我。可我吃完了你们给我准备的酒，还不肯走，还要。你们不给，我说：‘把你们家值钱的东西都卖掉给我换酒吃，你们爸妈一定赶我出家门了……”引得台下一阵哄堂大笑，他又换了一副严肃的表情说：“我说这些不是讲笑话，让你们’哈哈‘笑过就算了。我的目的在于告诉你们，要形成自己独到的眼光看待问题，不要人云亦云，不要被事物的一些表象所蒙蔽，要用比较深刻的视角来看问题。怎么来？多看书，多思考。”
他讲课讲到《陌上桑》，就叫我们回去遵照课本上的描述自己画一个罗敷。因为我以前学过绘画，对此还是蛮感兴趣的，所以我就回去画了，总之是怎么美怎么画，因为书上没有很细致地具体到眼睛是大还是小，鼻子是挺还是塌。到上课时，周先生让我们交画，还说：“随便你画得好不好都不要紧，只要画出特征就可以了。”虽然没有很多人响应他的号召回去画了罗敷，但还是有五、六个人把画交上去了，我自然也在内。周先生看了看，一幅幅点评：“这幅好像是动漫版的罗敷，像外星人一样的……”“噢，这幅画得蛮好的，就是没把头上的簪子画上去……”“这幅，好像不是美女，不过画的人也许觉得蛮美的……”最后他拿起我的画，仔细地端详了一下，戏谑的表情消失了：“嗯，这幅画明显要比前几幅要好很多……画得蛮像古代美女的，手臂弯儿里海挎着个篮子，采桑嘛，她注意到了书上的这个细节……”不一会儿他又口风一转，“不过，这个罗敷好像太胖了一点……”大家哄堂大笑。他又仔细地看看我那张画,冷不防冒出一句：“下面好像有落款嘛……叫——叫——”他使劲眯着眼瞧啊瞧，底下的几个同学已经在向我挤眉弄眼了。他终于看清了的样子：“噢——叫，丁什么美，字太潦草看不清。”我晕！他随后又加了一句：“这几位同学很好哦，画得都蛮不错的，我要收藏起来。”说着脸上浮起开心的笑容。过了一会儿，他才一改这种如获至宝的神情，开始授课了。“你们看，不同的人对于罗敷的理解是不同的，可以说是‘一千个人心里，有一千个罗敷。’这也是作者写作的妙处所在，他没勾勒出每一个细节，就是让你感觉‘啊呀，罗敷真是个沉鱼落雁的大美女啊！’每个人心中对于美的定义都是截然不同的，可是这篇文章的作者就是以这种模糊的描写让每个人都把自己认为最美的美女形象往罗敷身上套……中小学老师总是要求你们要具体生动，可是我要告诉你们，真正高超的写法就是抽象，让读者自己去想，给读者无穷的想象空间，这才是创作的至高境界。”
说到罗敷，周先生还有妙语。说我们要探究一下罗敷的身份到底是什么？这直接影响到这篇课文的中心思想。如果罗敷是有钱人家的小姐，（这从她的穿戴打扮上的讲究来说不是没有这个可能），那么太守调戏罗敷，罗敷抵抗太守，就是资产阶级和资产阶级之间狗咬狗；如果罗敷是贫穷人家的姑娘，（这从她还要采桑劳作来说也是有可能的），那么就是资产阶级压迫劳动人民。
“我上次刚和余秋雨碰过头……”
“陈村那家伙，赢了我几盘棋就乐得来屁颠屁颠的……”
“这篇钱钟书的《吃饭》，就是我选了放进这本教材的。我当时找得好苦啊，突然看到这本书，我眼睛一亮，给其他编写的老师看，都说好……我想，今年的高中的语文课本要改版，你们看好了，肯定也把这篇课文选进去，他们老是这样的，高中语文课文总是剽窃大学里的篇目……”
“现在有饭吃的人，请他吃饭的人很多的。这证明你对别人有利用价值。你去吃饭，倒说明你给他面子。而相反，没有饭吃的人，倒没人请他吃饭，你没能耐，别人给你饭吃，这叫施舍，马路上的乞丐就是。我幸好还是有人请吃饭的，证明我还是能帮帮别人的忙的……”
周先生在说这些话时，露出的是尤如小孩考了个100分时的骄傲的笑容。
记得周先生给我们讲他上大学时的事情。
只见他挑挑眉毛，把目光投向远方，就笑着娓娓道来，还带着些许嘲弄的语调。
讲他古怪的生物钟：
“想我大学的时候，我早上睡到10点多，然后起床吃早中饭。接着下午上专业课，上好专业课，我就去打排球。年轻时好哇，我精力旺盛，玩它个昏天黑地，然后痛痛快快地出一身汗，洗个澡，下午就这么过去了。我晚上要泡在图书馆里，看我喜欢看的书，一直看到凌晨的3、4点钟，我室友都睡了，我就轻手轻脚进去睡觉。到时候，7点左右，他们起床了，我不准他们开灯，不准他们发声音。如果他们不听，我就威胁说，我回来的时候也搅得你们不能清静。于是我们相安无事。”
讲他出奇的懒：
“大学的时候，我懒得不得了。讨厌劳动，其中最讨厌的就是洗衣服——啊呀——真是讨厌得不得了。可是又不能不洗，对吧？我就想了一个好法子来偷懒。我室友洗衣服洗得不是很勤的么？我就在旁边看着，看他买了什么衣服，于是赶忙跟着去买了一件一模一样的来穿。他穿什么，我就穿什么。待到要洗衣服了，室友把衣服往脸盆用洗衣粉一泡，我也把衣服往脸盆用洗衣粉一泡，然后他把一盆衣服洗好了，我就嬉皮笑脸地把脸盆拿走，对他说：‘不好意思，你洗的是我的衣服，谢谢咯！’”
再说他的“食肉”生活：
“我们室友几个是哥们，平时一直一起去食堂吃饭。我们中有一个人特别持家，我们就把饭票都给他管。有一次我们去吃饭，我老喜欢吃肉的，一看连盘正式的肉都没有，于是叫嚷道：‘再添盘肉嘛~~这些菜看了没食欲~~’随之那个管饭票的点了点饭票，摇摇头，说不可以，要超支的。我差点跟他急了，说：‘再添盘肉呀~~求求你了~~我月底单独加你钱，怎么样？’”
我们听了哄堂大笑。而周先生，说完之后就在那里傻笑，好像陷进了回忆里似的。
今天又是星期五。我所期待的一天。照我和我室友的话来说，因为有了周先生，我们星期五从此由盼头了。
可以上好周圣伟先生有趣的课，然后顺带翘了后面军理课直接回家，这真是上天赐予我们日语系的恩惠，更是上天赐予我的恩惠。
别的班级忙着被古诗词应付考试，而我们却只要在期末背《长恨歌》的第三段就行了。
我在百度的周圣伟吧里看到描写先生的短文，莞尔一笑：
周圣伟，目光如炬，眉目英挺，时有冷面幽默。
教授中国古代文学，侃侃而谈，颇有名士风范。
好侠义放肆，讲盛唐文学，最是精彩，常众生云集。
开金庸讲座，盛赞乔峰，终，以手指轻拂下颚，露得意状，
大有“恨生不逢时，吾可取而代之”之意。
某日路过后勤楼公告板，醒目大书“周圣伟速来领一袋大米”，
未几，见周先生骑20寸小自行车急速驶过，众乐。
时值大二期末，最后一课，先生朗声授业，不觉暮色暗沉，
离情弥散，众人端坐，屏气凝神。
忽全楼断电，室内暗黑。
先生之音戛然而止，静默片刻，颓然挥手，“散！”
众人仍端坐，师生对视，此时无声，绝胜有声。
片刻，先生笑，悠悠道：“散了散了。”
遂取杯，缓缓离去。
夜空浮云轻袅。
还有“周圣伟语录”，读着读着，我几乎要哭了，往日一幕幕：
你们以为用龟甲占卜可靠吗？万一这乌龟生前跌过一跤、骨折过呢？
李斯这人最不是东西，同学害同学哪！
邓小平他没理论哪！邓小平理论只有三句话：发展才是硬道理；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不管黑猫白猫，捉住老鼠就是好猫。
等你们考了我的研究生，再给你们讲中国古代音乐史吧。你们以为我只懂古典文学吗？
辛弃疾是个大英雄，从古到今我最佩服的就是他。他带着五十个人冲进五千人的营垒里活捉叛徒，这是什么部队？特种部队哪！
我下放的时候啊……（了不起的一段经历）
搞古典文学研究的学什么外语？我每次都是因为这个评不上正教授。
我不相信风水哒，可是我到了陕西西安，登上城楼，那八百里秦川尽收眼底，不得了啊……
独角戏对八股文，是我一个学生对的，对的好啊，我夸了他半个小时……
华师大能坚持几十年如一日中间下课的老师又几个呀！我就是其中之一。
休息一下，抽根烟。
可爱的周先生。
今天是周先生叫我们的最后一节课了。
我暗暗感伤，于是听他的课愈发认真。
今天的天气出奇地闷热，天花板上的电风扇转得吵吵闹闹的。
此时，周先生来了。不同的是，他手里多了一把扇子，宛若古代文人一般“唰”地展开扇子，自傲地扇啊扇的，仿佛不屑于现代的驱暑工具。周先生那英姿飒爽的样子，那叫帅——我同学纷纷拿出手机来留为纪念。
今天讲的是《长恨歌》，白居易的一首最有名的诗。他书连看也不看，就随口地拈来诗句进行细细分析。待到想要讲得深一点时，他又很遗憾地说：“这里如果展开说，像我在中文系，至少要讲8节课嘞……你们又不是中文系，唉，跳过跳过。……”
今天如以往般，还是照旧拖堂。尽管我们后面还有军理的考试，可是没有人急的。因为周先生讲到考试的事了：
“照我的意思，这种课根本就不必要设什么考试，听听玩玩，听过算数，长长知识就好过去了。
“不过上面要考，我也没办法。你们好好背我让你们背的，其实也只有一段而已，是减轻你们的负担。如果是中文系的话，我教一首就要让他们背一首。‘腹有诗书气自华’，晓得伐？气质气质，就是肚子里有点东西，人的谈吐就大不一样了。人说‘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为什么？我现在能这样轻松地教你们，我初踏讲台的时候作了多大的努力！光讲稿就有这么高！现在，有些老师要讲杜甫的诗，他只读了杜甫10首诗就敢教学生8首诗，勇气可嘉啊！换作我，是绝对不敢的。我说也不要求你看杜甫的诗集了，你总要看看杜甫的选集吧？像我们搞文学研究的，各个版本的都要看，看了以后，要说说各个版本的特点是什么，有什么过人之处。”
也许永远都看不到周先生了。
这样的好老师，我的人生中能出现几个？我默默地想。
犹如我离开初中时的恩师，再到离开我高中时的吾师，我现在唯一的感觉，就是好像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想到周圣伟先生今天说的一句话了：“君子自重。”他意为，不要考试作弊。他说，读书是为自己读的。
而我，也确是这样做的。
看着又是抽烟又是喝浓茶的周先生，我心生一丝怜爱。老师啊，请您务必保重您的身体好么？无数的华师学子都矫首企盼您身体健康呢！
当然，还有您那“侬现在来啥地方？啊？来西班牙？”的宝贝女儿。
您说起您的童年：“那时候苦啊，我小的时候，就想买一个电动小火车，就是那种有轨道的，开来开去的，想要的不得了。我一经过商店那个橱窗，我就瞅一眼，然后跑回家去看我的储蓄罐。我把压岁钱啊什么地都存在那里，就想快点存满，好买我那个电动小火车。可是，我一存满，就被大人拿走，我在存满，又被拿走了。没办法，那时候穷呀，买玩具太奢侈了。可我气呀，我到现在还有阴影，所以我现在当了父亲了，我一定不能让女儿再遭受我当年受的苦了。她一出生，我就给她买了我当时没买到的电动小火车。只要她哪个玩具瞄一瞄，我就说：‘要伐？想要的话，爸爸帮你买。’于是都很爽气地买下来了。我太太说我太宠女儿了，我只是觉得小孩子要玩就是应该让她玩，不要像她老爸一样，想玩却没得玩。”
我不止一次地想着，当您的女儿是多么幸福的事啊！
当然我也有一个好爸爸。
权作为我对先生的敬仰之情吧，把先生上课时的点点滴滴，毫无修饰地记录于此。
最后愿周先生能一如以往那般随性、潇洒、不拘一格。 |
发表于 2007-11-19 13:25:29
楼主
发表于 2007-11-21 20:36:46
我也喜欢周圣伟~~~~~~
周先生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