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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本存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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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3-28 12:34:5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文/龙应台



是的,我也有两个秘密账户,两本秘密存折。两个账户,都无法得知最终的累积或剩余总数,两本存折,记载的数字每天都在变动,像高高悬在机场大厅的电动飞机时刻表,数字不停翻滚。


我知道两件事:一个存折里,数字一直在增加,另一个存折里,数字一直在减少。数字一直在增加的存折,是我自己的;数字一直在减少的那一本,是别人给我的。


于是有一天,我带着那本不断增加的存折去见一个头戴黑色斗蓬看起来像魔术师的理财专家,请教他,怎样可以使我的这本存折更有价值。


「价值?」桌子对面的他露出神秘的微笑,上身不动,忽然整个人平行飘滑到桌子的左边,我用眼睛紧紧跟随,头也扭过去,他却又倏乎飘回我正对面,眼神狡狯地说,「小姐,我只能告诉你如何使这里头的『数字』增加,却无法告诉你如何使这数字的『价值』增加。」


数字,不等同价值。也就是说,同样是一千万元,我可以拿去丢进碎纸机里绞烂,可以拿去纸扎八艘金碧辉煌的王船,然后放一把火在海面上烧给神明,也可以拿去柬埔寨设立一所爱滋孤儿院。


这不难,我听懂了。我弯腰伸手到我的环保袋里,想把另一本存折拿出来,却感觉这人已经不在了;一抬头,果然,对面的黑色皮椅正在自己转圈,空的。皮椅看起来也没有人的体温。一支接触不良的日光灯,不知在哪里,滋滋作响。


我叹了一口气,缓缓走出银行。银行外,人头攒动,步履匆忙。疾步行走的人在技术穿梭人堆时,总是撞我肩膀,连「对不起」都懒得出口,人已经走远。一阵轻轻的风拂来,我彷佛在闹市里听见树叶簌簌的声音,抬头一看,是一株巨大的玉兰,开遍了润白色的花朵,满树摇曳。我这才闻到它微甜的香气。


就在那株香花树下,我紧靠树干,让人流从我前面推挤涌过。从袋里拿出我另一本存折,一本没人可询问的存折。


存折封面是是一个电子日历。二○○八年五月有三十一个小方格,每一个方格里,密密麻麻都分配小字:
05-01 0900 高铁到屏东探母
05-12 1800 钱永祥晚餐
05-25 1500 马家辉谈文章
05-26 1900 安德烈晚餐
05-28 1000 主持高行健研讨会
05-30 2000 看戏
06-01 1600 会出版社……


轻按一下,就是六月的三十个小方格,也有密密麻麻的字;再按一下,七月的三十一个方格,密密麻麻的字;八月的三十一个方格里,全是英文,那是南非开普顿,是美国旧金山,是德国汉堡……


不必打开,我就知道,存折里头,谁装了一个看不见的沙漏。
因为无法打开,看不见沙漏里的沙究竟还有多少,也听不见那漏沙的速度有多快,但是可以百分之百确定的是,那沙漏不停地漏,不停地漏,不停地漏……


有一片花瓣,穿过层层树叶飘落在我的存折封面,刚好落在了五月十六日那一格。玉兰的花瓣像一尾汉白玉细细雕出的一叶小舟,也像观音伸出的微凹的手掌心,俏生生地停格在五月十六日。我突然就明白了:原来,这两本存折之间,是有斩钉截铁的反比关系的。你在那一本存折所赚取的每一分「金钱」的累积,都是用这一本存折里的每一寸「时间」去换来的。而且,更惊人的,「金钱」和「时间」的两种「币值」是不流通、不兑换、不对等的货币──一旦用出,你不能用那本存折里的「金钱」回头来换取已经支付出去的「时间」。什么代价、什么数字,都无法兑换。


是的,是因为这样,因此我对两本存折的取用态度是多么的不同啊。我在「金钱」上愈来愈慷慨,在「时间」上愈来愈吝啬。「金钱」可以给过路的陌生人,「时间」却只给温暖心爱的人。五月十六日,从今日空出。我将花瓣拿在手指间,正要低眉轻嗅,眼角余光却似乎瞥见黑斗蓬的一角翩翩然闪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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