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周家海 于 2011-10-25 16:41 编辑
一
书生,不论古今,作为一个特殊的群体,他们有责任、有担当,承载着时代的理想。《大学》所谓“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书生读书,不仅仅是为了获得知识技能,谋求饭碗,其最终目的是为了治国平天下,为了担当天下大任。
但是,并不是所有的读书人都有参与治国平天下的机会。读书人身处草野时,他们没有施展的舞台,只能修身齐家,所谓“穷则独善其身”而已;但是在野的读书人也并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他们关注民生,心系天下兴亡。他们在观察,在分析,在储备智慧和学养,一旦有机会,就要干预社会生活,去实现治国平天下的抱负,所谓“达则兼济天下”是也。这些人不是书虫,不是冬烘先生。不论在朝还是在野,都不能泯灭他们以天下为己任的情怀。
然而,古代书生并不会自己站出来去治国平天下,而是帮助别人治国平天下。具体地说,就是要成为“帝师”、“王佐”,也就是要辅佐明主,或者把自己辅佐的人培养成明主。他们自己决不坐天下,只做帝师,辅佐明主坐天下,去实现他们的治国理想。历代的名相、名臣,从先秦的管仲、乐毅,到汉朝的霍光,蜀汉的诸葛亮,从唐朝的魏征,宋代的赵普,到元代的刘秉忠、明朝的刘基,莫不如此。
但是,书生并不是什么人的官都做的。孔子说:“邦无道,富且贵,耻也。”又说:“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书生是有自己的理想的。如果他们认定的道不能实行,他们将会抗争;如果抗争不行,宁可不做官,或以死殉道,或挂冠而去。
明代的方孝孺可算个不折不扣的书生了,不仅读了那么多年书,号称读书种子,而且后来还做了教书的。洪武年间是汉中教授,又被蜀王聘作世子的老师。建文年间被召为翰林博士,进侍读学士,成为建文帝的老师。他走的就是一条王佐帝师之路。燕王朱棣起兵夺了侄子的权,要宣传夺位的合法性,想借助方孝孺的声望,命他起草即位诏书,却遭到了方孝孺的严词拒绝。按照朱棣的说法,这本是朱家内部的事,方孝孺又为何“如此劳苦”?
不然,方孝孺自幼所读之书,教导他礼法神圣。朱棣的行为是篡逆,岂能支持!今天的人对此已经几乎无法理解。须知,此礼法不能维护,读书人所有治国方略都将崩塌,还有什么治国平天下!
其实,真正支撑方孝孺的理念并不仅仅是那点礼法,而是他的治国理想。单凭建文帝宣布平反所有洪武年间的冤假错案这一条,方孝孺就有理由追随建文帝;单凭朱棣宣称一切恢复祖宗旧制这一条,方孝孺就有理由反对朱棣。朱元璋实行重典治国,严酷如霜雪,建文一意照以阳春。方孝孺与建文帝君臣契合,他支持建文帝的理由其实是宽仁的新政。方孝儒要通过建文帝把“修齐治平”付诸实践。一如嘉靖年间的礼部尚书、东阁大学士徐阶所说:方孝孺认为,“不以伊周之所以事君者事君,贼其君也;不以孔孟之所学为学,贼其身也”。其目的在于“致主泽民,使复见唐虞三代之盛”。(《重刊逊志先生集序》)
有人批评方孝孺愚忠,其实没有读懂方孝孺。二百多年后,大思想家黄宗羲在评价方孝孺时说,不能“以一死抹过先生一生苦心”。(黄宗羲《明儒学案》师说)方孝孺之可贵,不在于他的一死,而在于他的苦心。那么,他的苦心是什么?
方孝孺理解的“事君之道”和“孔孟之学”是什么呢?在他的《逊志斋集》中收有他的一篇文章《君职》。他对君的定义作出了解释:“能均天下之谓君。”他还对君提出了要求:要“使之尽心民事”。因为“天立之君所以为民,非使其民奉乎君也”。他批评那些不称职的君主:“知民之职在乎奉上,不知人君之职在乎养民。是以求于民者致其详而尽,于己者卒怠而不修。”对那些不称职的君主,他干脆主张抛弃:“如使立君而无益于民,则于君何取哉!”(《逊志斋集》卷之三,杂著)反观黄宗羲的名篇《原君》,同样将矛头直指君主。而细读其文,与方孝孺的《君职》何其相似!于此可见,方黄二人的心是相通的,说方孝孺对黄宗羲有以开启之,亦无不可。所以,黄宗羲在《明儒学案》中高度评价方孝孺,称赞他“以生民为虑,以王道为心”,方孝孺的苦心在于“生民”、在于“王道”。
如此说来,方孝孺不仅仅是为忠君而死,更重要的是为殉道而死。
方孝孺死了,但他的以天下为己任、舍生取义的精神被众多后来人继承了,以致在明朝成为一种风气。归有光在一篇应制文中写道,立朝之士应该是这样的:
天子欲有所为,而不敢以或阿;群臣皆以为然,而不肯或以同。天子有失必规,群臣有奸必发。事有庇于民益于国,争之而必行。有病于民害于国,争之而必不行。可与为善,而不可与为不善;可与为义,而不可与为不义。万钧之重不为慑,雷霆之威不为怵。谔谔乎无所隐也,蹇蹇乎无所避也,侃侃乎无所挠也,亹亹乎必致之也。(归有光《震川别集》卷一,应制论士立朝以正直忠厚为本)
明朝官员,不仅以直谏为职,而且以直谏为荣。正德时,宦官刘瑾用事,御史蒋钦拼死上书皇帝,被杖刑罢官为民。但三天后他再次上书,又被杖三十,且被关入监狱。蒋钦认为自己还没有尽到职责,三天后,又在狱中上书,写道:“臣死何足惜,但陛下覆国丧家之祸起于旦夕,是大可惜也。陛下诚杀瑾,枭之午门,使天下知钦有敢谏之直,陛下有诛贼之明。陛下不杀此贼,当先杀臣,使臣得与龙逢、比干同游地下,臣诚不愿与此贼并生。”蒋钦在灯下起草时,好像听到鬼声。蒋钦知道,此书一上必遭奇祸。这大概是先人之灵在为自己哭泣。想到此,他整理衣冠,站起来说:“如果是先人,就请大声告诉我!”话一落,果然哭声更为凄厉。蒋钦说:“业已委身,义不得顾私。使缄默负国,为先人羞,不孝孰甚!”他坐下继续奋笔疾书,说:“死即死,此稿不可易也。”鬼声戛然而止。结果,上书之后蒋钦又遭杖三十,死在狱中。(《明史》卷一百八十八,蒋钦传)
在明代,士人放言直谏成为一种风气。其时,“主威欲震而士气不衰,批鳞碎首者接踵而不可遏。观其蒙难时,处之泰然,足使顽懦知所兴起”。(《明史》卷二百九,赞)当然,他们的抗争,最后都以悲剧告终。这是制度的悲剧,是历史的悲剧。
然而,什么是我们传统文化中“民主性的精华”?这些书生所体现的精神正是。鲁迅先生曾经说过:“我们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虽是等于为帝王将相作家谱的所谓‘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们的光耀,这就是中国的脊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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