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峰雾
后来,我终于觉得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座庙,庙里有个翁和尚。
一
香炉峰的脚下是一道干枯的沟壑。
以前,那里是一条河的。
为什么这座山要喊作香炉峰呢?因为它很像一只从天而降的大香炉。不知什么时候就有人爬到这只香炉顶上去,搭了一间草棚。后来又有和尚过来,攒啊攒,攒成了一座寺庙,就叫炉峰禅寺。
绍兴这个地方很怪异,本府出师爷,诸暨出木卵,嵊州出强盗,新昌出婊子,却被称作读书人的故乡。大概是没有出和尚的传统吧,所以即使有庙也净是些小庙。炉峰禅寺在其中算大一些。不过没有关系,本土不盛产,可以招徕嘛。我仔细研究过中国佛寺的发展,发现只要哪里一闹饥荒,当地的寺庙就人满为患,开头是时不时去接受救济,后来就发愿想当和尚了,僧侣越来越多,庙也越建越阔绰。可惜绍兴是鱼米之乡,饥荒闹不起来,想指这条路发家,估计是行不通的。所以,炉峰禅寺一直就这么点,折腾几个小泥瓦匠就算了不起,总也长不大。
我在前头说过,绍兴是读书人的故乡,这话不管由来如何离奇,倒的确是件事实。在这些读书人里面,有一位落魄的秀才相公,叫翁静波。大概是他父母觉得这个姓氏太狭细,灌不住什么风浪,希望他一生平安才好,所以为他取名叫作静波。果不其然,他的确也没有掂起多少风浪,当了秀才以后,就再也考不中了,大概是灰心仕途,所以就跑到香炉峰上当和尚去了。
炉峰禅寺虽然小,但也算一枚法度正谨的佛寺。当家的是周正大和尚,坐四望五的年纪,仔细说来也只有他一人可以称为和尚,其他人都只能叫出家的,因为是他当家,所以在和尚两个字前面还要加上一个“大”字,表示出地位。绍兴本地人都算实在,所以和尚也比较实在,出家的根据戒律都有法号,但在庙里大家还是喜欢用俗名,周正大和尚也不例外。他的名字虽然叫周正,但是长得却正好相反。远远地看过去 ,很简单,就像一棵歪歪扭扭的老树,走近一点再仔细瞧瞧,却发现事情变得有点复杂,他到底算是哪种树呢?樱桃果的鼻子,槐树皮的眼袋,梧桐上的麻子,反正弄不清楚。
翁静波上了香炉峰,要给周正大和尚磕头。周正却像被马蜂蛰了一样,从高座上蹿下来连忙将他扶起,差点没让袈裟绊住。
“我们庙里不兴这一套的,你过来就是自家弟兄了”,他又赶紧转过身去,朝着菩萨大念阿弥陀佛。翁静波是聪明人,摸清了路数,也就大大方方站起来。因为在乡下是剃过头才上山来的,剃度这道手续也就免了,只消在朝廷颁发的名匾上添上自己的名字就算入籍。他拿着毛笔,从最低下“珂”字辈空格开始比起,一直比到头,才发现稀稀拉拉的几个名字。不用说,排头行“慧”字辈的当然是首座级的和尚,可是这名匾上的“慧”字却被打了一个大大的叉,紧挨在边上的是一个像面条一样被拉长了的细小的“周”字,然后隔着一溜小空,躺着一个月饼一样大的“正”字。有了榜样,后来人便如法炮制,每每是一个人就占了一行辈份,排下来有“悟”字辈的牛阿兔,“褆”字辈的高武林,高武清,再往下就是“净”字辈,空着。翁静波提起笔,一只手约住袖子,用隽秀的正楷写上翁静波三个字,才收笔却发现刚刚认来的那位“自家兄弟”竟然变成了自己的太师公。他望着名匾摇摇头,再瞧瞧指缝里的那杆秃笔,长叹一声将笔丢进墙角。
这一丢,翁秀才就变成了翁和尚。
二
翁和尚到山上没几天,就像四月里的毛竹一样迅速长了一截,不,准确的说应该是长了一辈回来。
炉峰禅寺有一道铁规矩,庙里后辈的唱经功都是由大和尚口传的,这里唱经是不论本的,论出,不像经书反而像戏文。按出就按出吧,前任大和尚自创了两出,又从别的庙里借来三出,一共五出,全庙上下,唯有大和尚是通晓五出全本的,剩下的要按到庙的年资排列,大和尚以下分为三出,两出,一出,有后辈和尚进庙,一出和尚的才能升为两出,继任大和尚又必须要在三出和尚里面挑选,由大和尚传授保留的两出,和继任大和尚同辈但又升不到大和尚的就变成四出,相当于大庙里的首座和尚。自从周正当了大和尚,他一直觉得,这肯定是个好规矩——别的庙大是大,但论及管理,简直可以算是乱七八糟,随便扔颗石头都能砸着一个首座,还不如这样来着直白、清爽。
按照这个规矩,翁和尚的两位兄弟师叔如今都算是两出和尚了。其实,高武林、高武清两兄弟和翁和尚也是差不多的年纪,哥哥比弟弟老道些。他们家里死了爹娘,没地方混饭吃,就出家了。大前年才进的庙,顶了一个还俗的,又顶了一个跑庙的,本来周正大和尚不想要他们,可是眼见着庙里就剩两颗光头,实在太不像话,才勉强同意下来,不过他一直对这笔被迫失算的买卖耿耿于怀。
这两兄弟的两出和尚当得莫名其妙就不免要露点马脚,翁和尚头一次上晚课就发现两位师叔念经的时候常常把把法语念错,把经句念倒,便给他俩指出了这个纰误,起初两人并不情愿相信,异口同声道“这怎么可能”,于是翁和尚便拿出《心经》,比照着经书上的法句,一个一个按顺序大声读出来,弄得高武林,高武清两兄弟捧着经书大眼瞪小眼。讲完,他还慢悠悠地呷一口茶,顺便抖了个机灵说,念倒经是要怠慢菩萨的。这下,两人才原形毕露,腆着笑脸称赞他秀才出身,学问到底好,还要拜他作师傅。翁和尚心里得意,嘴上却不敢僭越收下这两位师叔徒弟,倒不是因为怕他们笨,学不会,而是估摸这“倒经”的创始人搞不好怕是周正大和尚,自己要是还想在这庙里呆下去,他的面子可是万万驳不得的。人有不巧,此事还是让大和尚知道了,周正用手指在他那条缺了角的眉毛上使劲扣了几下,也附和着称赞翁和尚,说他不但学问好而且为人也不错,尤其是难得能恪守长后之道。翁和尚听了,方才明白这炉峰禅寺该周正当家的原因,他不但善于借坡下驴,还会给驴一鞭子,让它滚远点。
只有一个人,是翁和尚还琢磨不了的——这山头上一共也就那么几尊真神,除了周正大和尚和高家兄弟以外,就要数牛阿兔。要说他是个和尚吧,不像,唱经、念佛、做法会件件稀松,单算那一口土话就不上路,原先大和尚还教他些斯文话,他都懂,可就是改不过来。有一次庙里做法事,老牛的大光头越唱越斜,往后干脆支在墙角上睡着了,边睡边讲梦话,连梦话都洋溢着浓浓的土味,叫了也不醒,弄得高家兄弟哧哧直笑。周正也只好摇摇头,往他扑亮的大光头上歪歪扭扭地写上六个字“朽木不可雕也”;说他不是个和尚吧,他倒是有一个比什么都能说明问题的大光头,要是有人欺负他,他就用粗短的手指指指庙里的菩萨,再摸摸自己的光头,轻轻哼上一句“阿弥陀佛”。
总之,谁都不想把他当回事儿,但谁又都得把他当回事儿。
可奈老牛资格太老,就算和大和尚比也不相上下,无非是前后脚跨进门槛那点区别,要不是周正念过两年私塾,前任大和尚会点谁继承他的衣钵都说不定呢,这些年老牛忙里忙外给周正打下手也出了不少实力,原来是他俩住一块儿,后来山上合全庙之力新造了一间僧舍,老牛便主动提起分出去和后生们住,给大和尚一人留一间小屋,让人感动地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上晚课的时候,老牛照规矩是要睡觉的,带呼噜的那种,周正心里竟然有了一种奇怪的担心,要是没了这讨厌的呼噜声,晚上他一个人会不会睡不着,他又望着那只洗得清清爽爽的大光头,竟然自顾自地念了一句“阿弥罪过”,转身给老牛披上一件海青,等后生们来了,却装作什么都没看见。
山头上的冬月已经见寒,三只木鱼和一段呼噜就这样围着一盏小油灯取暖。
话说回来,周正见拿老牛没什么正经道路可使,于是就派他做些杂活,老牛也没有怨言。对于这件事,三分是周正迫不得已,七分是老牛这名字起得不妙,和他做的活计真正是天作之合,放牛犁田、养兔薅毛嘛。不过他有一项大和尚给的特权,就是不用上早课。他的早课在田里。每每吃过早饭,周正捧着经书领着高家兄弟和翁
和尚进庙堂,老牛也揣着一本干菜饼领着牛下山进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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