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炉峰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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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6-16 01:10:3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炉峰雾
         
     后来,我终于觉得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座庙,庙里有个翁和尚。


      
      香炉峰的脚下是一道干枯的沟壑。
      以前,那里是一条河的。
      为什么这座山要喊作香炉峰呢?因为它很像一只从天而降的大香炉。不知什么时候就有人爬到这只香炉顶上去,搭了一间草棚。后来又有和尚过来,攒啊攒,攒成了一座寺庙,就叫炉峰禅寺。
    绍兴这个地方很怪异,本府出师爷,诸暨出木卵,嵊州出强盗,新昌出婊子,却被称作读书人的故乡。大概是没有出和尚的传统吧,所以即使有庙也净是些小庙。炉峰禅寺在其中算大一些。不过没有关系,本土不盛产,可以招徕嘛。我仔细研究过中国佛寺的发展,发现只要哪里一闹饥荒,当地的寺庙就人满为患,开头是时不时去接受救济,后来就发愿想当和尚了,僧侣越来越多,庙也越建越阔绰。可惜绍兴是鱼米之乡,饥荒闹不起来,想指这条路发家,估计是行不通的。所以,炉峰禅寺一直就这么点,折腾几个小泥瓦匠就算了不起,总也长不大。
      我在前头说过,绍兴是读书人的故乡,这话不管由来如何离奇,倒的确是件事实。在这些读书人里面,有一位落魄的秀才相公,叫翁静波。大概是他父母觉得这个姓氏太狭细,灌不住什么风浪,希望他一生平安才好,所以为他取名叫作静波。果不其然,他的确也没有掂起多少风浪,当了秀才以后,就再也考不中了,大概是灰心仕途,所以就跑到香炉峰上当和尚去了。
        炉峰禅寺虽然小,但也算一枚法度正谨的佛寺。当家的是周正大和尚,坐四望五的年纪,仔细说来也只有他一人可以称为和尚,其他人都只能叫出家的,因为是他当家,所以在和尚两个字前面还要加上一个“大”字,表示出地位。绍兴本地人都算实在,所以和尚也比较实在,出家的根据戒律都有法号,但在庙里大家还是喜欢用俗名,周正大和尚也不例外。他的名字虽然叫周正,但是长得却正好相反。远远地看过去 ,很简单,就像一棵歪歪扭扭的老树,走近一点再仔细瞧瞧,却发现事情变得有点复杂,他到底算是哪种树呢?樱桃果的鼻子,槐树皮的眼袋,梧桐上的麻子,反正弄不清楚。
      翁静波上了香炉峰,要给周正大和尚磕头。周正却像被马蜂蛰了一样,从高座上蹿下来连忙将他扶起,差点没让袈裟绊住。
    “我们庙里不兴这一套的,你过来就是自家弟兄了”,他又赶紧转过身去,朝着菩萨大念阿弥陀佛。翁静波是聪明人,摸清了路数,也就大大方方站起来。因为在乡下是剃过头才上山来的,剃度这道手续也就免了,只消在朝廷颁发的名匾上添上自己的名字就算入籍。他拿着毛笔,从最低下“珂”字辈空格开始比起,一直比到头,才发现稀稀拉拉的几个名字。不用说,排头行“慧”字辈的当然是首座级的和尚,可是这名匾上的“慧”字却被打了一个大大的叉,紧挨在边上的是一个像面条一样被拉长了的细小的“周”字,然后隔着一溜小空,躺着一个月饼一样大的“正”字。有了榜样,后来人便如法炮制,每每是一个人就占了一行辈份,排下来有“悟”字辈的牛阿兔,“褆”字辈的高武林,高武清,再往下就是“净”字辈,空着。翁静波提起笔,一只手约住袖子,用隽秀的正楷写上翁静波三个字,才收笔却发现刚刚认来的那位“自家兄弟”竟然变成了自己的太师公。他望着名匾摇摇头,再瞧瞧指缝里的那杆秃笔,长叹一声将笔丢进墙角。
      这一丢,翁秀才就变成了翁和尚。


      
      翁和尚到山上没几天,就像四月里的毛竹一样迅速长了一截,不,准确的说应该是长了一辈回来。
      炉峰禅寺有一道铁规矩,庙里后辈的唱经功都是由大和尚口传的,这里唱经是不论本的,论出,不像经书反而像戏文。按出就按出吧,前任大和尚自创了两出,又从别的庙里借来三出,一共五出,全庙上下,唯有大和尚是通晓五出全本的,剩下的要按到庙的年资排列,大和尚以下分为三出,两出,一出,有后辈和尚进庙,一出和尚的才能升为两出,继任大和尚又必须要在三出和尚里面挑选,由大和尚传授保留的两出,和继任大和尚同辈但又升不到大和尚的就变成四出,相当于大庙里的首座和尚。自从周正当了大和尚,他一直觉得,这肯定是个好规矩——别的庙大是大,但论及管理,简直可以算是乱七八糟,随便扔颗石头都能砸着一个首座,还不如这样来着直白、清爽。
     按照这个规矩,翁和尚的两位兄弟师叔如今都算是两出和尚了。其实,高武林、高武清两兄弟和翁和尚也是差不多的年纪,哥哥比弟弟老道些。他们家里死了爹娘,没地方混饭吃,就出家了。大前年才进的庙,顶了一个还俗的,又顶了一个跑庙的,本来周正大和尚不想要他们,可是眼见着庙里就剩两颗光头,实在太不像话,才勉强同意下来,不过他一直对这笔被迫失算的买卖耿耿于怀。
      这两兄弟的两出和尚当得莫名其妙就不免要露点马脚,翁和尚头一次上晚课就发现两位师叔念经的时候常常把把法语念错,把经句念倒,便给他俩指出了这个纰误,起初两人并不情愿相信,异口同声道“这怎么可能”,于是翁和尚便拿出《心经》,比照着经书上的法句,一个一个按顺序大声读出来,弄得高武林,高武清两兄弟捧着经书大眼瞪小眼。讲完,他还慢悠悠地呷一口茶,顺便抖了个机灵说,念倒经是要怠慢菩萨的。这下,两人才原形毕露,腆着笑脸称赞他秀才出身,学问到底好,还要拜他作师傅。翁和尚心里得意,嘴上却不敢僭越收下这两位师叔徒弟,倒不是因为怕他们笨,学不会,而是估摸这“倒经”的创始人搞不好怕是周正大和尚,自己要是还想在这庙里呆下去,他的面子可是万万驳不得的。人有不巧,此事还是让大和尚知道了,周正用手指在他那条缺了角的眉毛上使劲扣了几下,也附和着称赞翁和尚,说他不但学问好而且为人也不错,尤其是难得能恪守长后之道。翁和尚听了,方才明白这炉峰禅寺该周正当家的原因,他不但善于借坡下驴,还会给驴一鞭子,让它滚远点。
      只有一个人,是翁和尚还琢磨不了的——这山头上一共也就那么几尊真神,除了周正大和尚和高家兄弟以外,就要数牛阿兔。要说他是个和尚吧,不像,唱经、念佛、做法会件件稀松,单算那一口土话就不上路,原先大和尚还教他些斯文话,他都懂,可就是改不过来。有一次庙里做法事,老牛的大光头越唱越斜,往后干脆支在墙角上睡着了,边睡边讲梦话,连梦话都洋溢着浓浓的土味,叫了也不醒,弄得高家兄弟哧哧直笑。周正也只好摇摇头,往他扑亮的大光头上歪歪扭扭地写上六个字“朽木不可雕也”;说他不是个和尚吧,他倒是有一个比什么都能说明问题的大光头,要是有人欺负他,他就用粗短的手指指指庙里的菩萨,再摸摸自己的光头,轻轻哼上一句“阿弥陀佛”。
      总之,谁都不想把他当回事儿,但谁又都得把他当回事儿。
      可奈老牛资格太老,就算和大和尚比也不相上下,无非是前后脚跨进门槛那点区别,要不是周正念过两年私塾,前任大和尚会点谁继承他的衣钵都说不定呢,这些年老牛忙里忙外给周正打下手也出了不少实力,原来是他俩住一块儿,后来山上合全庙之力新造了一间僧舍,老牛便主动提起分出去和后生们住,给大和尚一人留一间小屋,让人感动地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上晚课的时候,老牛照规矩是要睡觉的,带呼噜的那种,周正心里竟然有了一种奇怪的担心,要是没了这讨厌的呼噜声,晚上他一个人会不会睡不着,他又望着那只洗得清清爽爽的大光头,竟然自顾自地念了一句“阿弥罪过”,转身给老牛披上一件海青,等后生们来了,却装作什么都没看见。
      山头上的冬月已经见寒,三只木鱼和一段呼噜就这样围着一盏小油灯取暖。
      话说回来,周正见拿老牛没什么正经道路可使,于是就派他做些杂活,老牛也没有怨言。对于这件事,三分是周正迫不得已,七分是老牛这名字起得不妙,和他做的活计真正是天作之合,放牛犁田、养兔薅毛嘛。不过他有一项大和尚给的特权,就是不用上早课。他的早课在田里。每每吃过早饭,周正捧着经书领着高家兄弟和翁
和尚进庙堂,老牛也揣着一本干菜饼领着牛下山进田。



 楼主| 发表于 2012-6-16 01:11:59 | 显示全部楼层

      
      小庙里的和尚过日子是不容易的,炉峰禅寺则是其中的典型。上山拜菩萨的多,拜完直接打道回府的也多。当着菩萨的面,和尚们自然不好暗示香客多留下一些香火钱。就说周正,看上去神情自若,其实心里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只要是听见庙堂柜子里有铜钱掉落的动响,就像家猫听见耗子叫一样,恨不得马上冲回后院拿算盘。可真到了日末节尾开箱的时候,他却觉得似乎又用不上算盘了。不过,他早已下定决心,不能做忍饿挨饥的苦行僧。苦日子周正是过过的。那仿佛已经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但要是追究起具体的年份来,又让人觉得历历在目,像才隔了夜一样。周正刚刚上山,庙里有个占下座的老和尚,喜欢吃咸鸭蛋。他吃饭的时候,手里永远纂着一颗扣破一点小口子的鸭蛋,你就看着他每顿饭都在吃那颗蛋,可是好几年过去,都没有吃完。周正一直对那颗神奇的鸭蛋心存好奇,却又百思不得其解。终于有一回在吃饭的时候,他直起胆子问老和尚:“你的蛋到底什么味道?”老和尚挖出一点点蛋白放进嘴里,又扒下一大口饭,皱着眉头对周正说:“你不知道,它有多咸。”一直到老和尚死,他都纂着那颗蛋,生怕被别人看见。后来周正才听别的和尚说,其实那颗蛋里装的根本就是盐。
      好在庙里还有几亩水田,就在炉峰脚下。这几亩水田在周正眼里比剩下那四个光头都要紧,它们才是庙里的顶梁柱,日常进出,庙堂后院的翻修,五张嘴巴的饲料,全得伸手向它们要。这几亩水田看上去不大,在垄上走几步就到头,可真要好好伺弄伺弄也不是易事,犁地、插秧、看垄、收稻,哪样是轻省活?光靠老牛一个人是不行的。最近庙里又进了半亩田,负担就更重了。鉴于这种情况,周正决定派翁和尚每天日里下山去种地。他自信自己没有看走眼,当初翁和尚冒冒失失地上山出家,他都肯要,自然有他的道理。周正当然不是看中翁和尚是个秀才出身,在这庙里,别说秀才,就是个举人到他眼皮低下也没两样,主要是当秀才的难得有翁和尚这么魁梧的身板,一看就知道是块干活的好料。他既然能够念得下书中得了秀才,脑子一定不傻,学别的活自然也不在话下,好上手。就算不能回回令人称心如意,也总比高家兄弟那套光说不练的假把式强点儿。周正思前想后,觉得这是桩不错的买卖,才那么爽快地答应下来。
       当然,还有一个非要派翁和尚下山的原因是隐讳的,周正只能在自己肚子里做文章——一年四季里头有两季半要一个人要看住这几片地,的确得找个明白人,因为老牛只管下秧前赶犁和成熟后杀稻子,这中间他是不太来田里转悠的。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一是砍柴,庙里就数他力气大。二是看兔子,这是主要,周正再三跟老牛强调兔子一定要养好,兔毛一定要顺溜,以便将来能卖个好价钱。在这件事上,老牛只管养,不管卖,卖都是大和尚亲自出马。老牛来山上这么多年,养的兔子都传到玄孙辈了,也没见到过一个兔毛换来的铜板在他面前晃悠过。他不问,大和尚也不说。事实上,周正也不可能说,因为这是他的私房钱。可是当和尚的清心寡欲,也没地方花,存私房钱有什么用呢。这里面有一个典故,还是发生在前任大和尚当家的时候。有一回,周正跟着大和尚一起出门到别的庙里作客论法。喝茶的功夫,几个当家的大和尚便取出一些庙里的小物件亮亮,或者互赠,有陀罗香,有皮膏,有挂珠,还有西边儿来的什么法铃,只有炉峰寺的当家和尚手里捧起一盏茶不动唤,干瞪着其他人兴致勃勃地交流。回到小庙,大和尚也没说什么,不过这点事儿可就全烙在周正的心坎儿上了。他觉得不但当家的被寒嘇了,顺带着自己也被寒嘇了。俗话讲得好,人靠衣装,佛靠金装。输了什么也不能输了本庙的门面。他下定决心,要是自己当了大和尚,手里一定要有货。当然了,要买这些东西,出手也不是一笔小财,公账上是不能寻开销的,否则发不出饷米来,下面的和尚肯定要造反。要弄也只能在私帐上做文章,还得寻一个既能做事又不会走漏风声的和尚,那么老牛自然是上选了。周正眼珠一转,觉得卖兔毛是个上算的行当,一来二去地这票生意就在他当上炉峰禅寺大和尚的第二年开张了。
      直到今天,周正还觉得这绝对是一个英明神武的决断。炉峰禅寺虽然是个小庙,可再往后,不管是串门还是做法事,只要周正把后襟一甩,往椅子上一坐,再把手上的货一亮,必定能赚得满堂惊诧,令人侧目。有些庙里新当家的大和尚头一回来,还以为是周正是相国寺的主持大驾光临呢。仰仗那几只兔子,每每到了这个时候,炉峰禅寺可算是撑足了门面了。周正虽然仍就要装出一副出家人的谦虚劲头,可是脸上的麻子早就已经兴奋地不知道跑到哪里才好。


 楼主| 发表于 2012-6-16 01:14:12 | 显示全部楼层

      
      翁和尚以前还是童生的时候,成天记着院试的日子,考中了秀才,又掐着时辰盼会试。现在当了和尚倒好,过去的日子就像老黄历,今天这张还没撕,昨天那张已经不知丢哪去了。不知不觉到山上已经四个月了,又重新下山来种田割粮。这可真是自己的造化了。
      每天上完早课,他就回僧房去下海青,换一身短打扮,戴上斗笠,扛起家伙就下山来。头一两回,在路上碰见老牛,他喊老牛打个招呼,老牛差点都认不出来,只是摸着自己的大光头上下打量他,继而露出一个憨笑,“翁和尚,要是朝廷科举考种田,就凭你这身打扮,起码也中个探花回咱庙里哩。”翁和尚听了,差点喷出个鼻汀泡,揪着老牛身后那头牛的耳朵,凑上去暗暗骂了一句“不开窍”,就下山了。
      山下炉峰寺的水田对面就是一条河,十来丈宽,河对岸便是一片柴禾林子,林子边上有个小村,散落着几户乡下人家,家家户户用竹篱笆一围就算了事,过了河有一溜石子路进村。
      翁和尚仍旧按照读书当秀才时的作息,每天晌午之前干上一阵子,然后就躺在草棚里睡觉,等着武清和尚下山来送饭。日头一过草棚顶,武清和尚一准儿就下来了。可是今天,翁和尚都翻了两个身,还不见武清和尚的影子,心里就骂上娘了。这边正骂着,那边武清和尚倒是来了。一鼓作气干了两晌的活,又闷着气睡了一晌,翁和尚也顾不上责备,端起饭碗先吃了再说。倒是武清和尚犯有趣,拔了一支狗尾巴草来搔弄翁和尚的光头,翁和尚抬起头,摆出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说:“呦,倒经老二,你这是?”武清和尚倒也不恼:“瞧瞧,翁…翁和尚,你还是刚上山那…个秀才脾气。咱们今天不…不打嘴仗。”
      讲句公道话,就长相论,在这庙里头牌难看的和尚非周正莫属。不过头牌好看的和尚倒不是翁和尚,还得数武清和尚,瞧着和他兄弟简直不像一个娘生的,武林和尚塌鼻、铲牙、橄榄头,再看弟弟,天庭饱满,面如秀玉,耳有福相,头型也不错,是个剃光头的好料子,一点也不像小地方小庙出来的。只是别开口,一开口就要露怯。他是个结巴。绍兴人管结巴不叫结巴,叫“割”。要是说一个人的嘴巴“割”,那就是指他先天舌头有残疾,就好像被割了一刀一样,讲着讲着要打颤。其实,武清和尚的嘴巴倒完全算不上是“割”,他生下来的时候舌头还是好好的。也就是他老子得了肝病,要归西的时候忽然喷出一口血来,正好喷在小儿子脸上,就把武清和尚吓傻了,从此落下了这个病根,讲话讲不利索,讲着讲着要停一停,怕别人喷他。
      “翁…翁和尚,你知不知道河对岸,村…村里的小寡…妇。”
      “那…那我当然知道。”
      “讨…厌,你别学我说话。我跟你打个…赌。怎么样?”
      “打赌做什么?”
      “你要…要是和那小寡妇睡上一觉。我…就帮…帮你种半个月的田。要是办不到。你教…教我念大和尚才会的菩…提经。”
      “当真。”
      “庙里的菩萨看…看着我哩。”
      翁和尚心里琢磨,别小看这倒经老二讲话磕磕碰碰的,却是个明白人,学菩提经不就是想当大和尚么,看来他也知道“庙小不穷当家人”这个道理,而且脑子会拐弯儿,晓得周正瞧不上他,就到我秀才这儿来讨教。可惜他嘴里的那个硬伤实在有损体面,就是学得再精恐怕也做不成当家的春秋大梦。不过他想占便宜,占点就占点吧,头都剃光了,难道我还想跟这帮人争顶高帽戴戴么?种得了地,还怕逗人么。
      后半天趁着日头还没赖倒在地平线上,翁和尚就一个人撑着寺里的小舢板渡到河对岸,大大方方进了村子,远远地望见一间孵在陵腚上的农舍,正是那寡妇的家——武清和尚说的寡妇姓叶,面相淑静,性子却尤其泼辣,是香炉峰脚下有名的一挂直肠。她原本嫁了个县城里的大户,日子还算惬意,不成想前年突然没了丈夫,婆婆又待她不怎么好,她受不住闲气,争来几吊了断钱便一个人搬到乡下这里,寻了一间还没丧了相的屋子便住下过起了日子。这倒也是条活路,当外人的闲话篓子总比当婆婆的活马桶强吧。本来不招若她便罢了,可是远近总有那么一两个不安分的后生看她一个妇道人家的非要招她,谁知这一招她,几辈子没听过的难听话可都听来了,顶着你的鼻子往里灌。那些后生被骂得连舌头都缩了一截,才领教了她的厉害,一传十,十传百,再往后真没人敢招惹她了。
      看来今天这趟浑水是趟定了。翁和尚不是不知道她的厉害,本来心尖儿上已经冒出几分后悔,可是转念又嘲笑自己丢不掉斯文和秀才那点臭脾气,在门口转悠张望了一回,就上去敲门。 叶寡妇一开门,只见一个光头戳在面前,刚要骂今天晦气。可架不住翁和尚客气话出口成章,再看看这和尚的打扮倒也像个体面人,心想不卖僧面也卖个佛面,就把他让进屋里。
      “小师父,你有事么?”
      “叫声大姐,小僧姓翁,是对岸炉峰寺里出家的。路过这里,想讨碗水喝,请大姐不吝施舍?”
      “呶,水缸在那里。”
      “敢问大姐,水瓢在哪里?”
      “灶头上,自己舀吧。”
      翁和尚拿起水瓢,咕咚咕咚胡喝了一通。叶寡妇看着他喝水的样子,觉得这和尚真让人发笑,好像上辈子没见过水似的。
      “大姐,这水瓢用完了,是仰天还是躺倒?”
      “就让它仰着。”
      “可是它已经躺倒了。”
      “哎呀!那就让它躺倒呗,这有什么好计较的。”
      “还要麻烦一下大姐,庙里灶头烧饭的家伙坏了,小僧想问大姐借一把进进出出(烧火棍),不知道有没有?”
      “你这个小师父事情真多,灶台低下有两把,你自己随便挑吧。”
      翁和尚拎上家伙,赶紧告辞出门。才出了篱笆门没几步,望着烧火棍又想干点什么,干脆一拍大腿折回去,猫到叶寡妇家的鸡窝边捣鼓了一阵便逃之夭夭了。他回到地里又干了一晌活,上半夜快漏到底了才回到庙里。
      转过天来,做完早课,翁和尚照常戴着斗笠下山干活。快晌午的时候,武清和尚果然拎着饭盒来棚里询问。
      “翁…翁和尚,你昨晚干成了那…那一票没?”
      “不在话下。别说,这小寡妇还真是听话哩。”
      “真…真的?我不信你有这个本事。”武清和尚背着手,绕着翁和尚转了两三圈,把光头一歪,眼里露出狐疑的目光。
      “成了就是成了。明天一早该你来种地,可别赖。庙里的菩…菩萨看着呢。”
      “你…你先别蒙我,我要看凭…证!”
      “什么凭证?”
      “当然是睡…睡过的凭证。”
      翁和尚闭上眼睛,慢悠悠地躺下,摸起地上的烧火棍塞给武清和尚。
      “拿这玩意儿做什么?”
      “你要的凭证啊。师叔,你就顺着这垄一路下去,到对岸把烧火棍还给叶寡妇。到时候,该晓得的你就都晓得了。”翁和尚说完,顺手把武清和尚轻轻一推,他还真听话似的拎着烧火棍下垄去了。



 楼主| 发表于 2012-6-16 01:15:09 | 显示全部楼层


      武清和尚本来抱定了这是一桩只赚不赔的买卖,因为他觉得想调戏这寡妇真是比放屁崩到后脑勺还难些,就坐等看翁和尚的笑话。可惜他原只知道秀才念书好、识字多,万万没想到秀才书念多了花花肠子也不少。翁和尚这么一推,倒让他有一种即将失算的预期。
      果不其然,武清和尚才敲开叶寡妇家半扇门,还来不及抬头蹦出一个字就感觉光头上凉凉的像是被洒了水一样。
      “你这个翁和尚真是丧尽天良的阉货痞子,还敢回来,昨天你说要仰天就仰天,要躺倒我依你躺倒;你要进进出出,我就给你进进出出。你不但不满足还把我的鸡毛都拔光。真是天杀的贱种啊!香炉峰上怎么能出了你这么个和尚。”叶寡妇用手戳着武清和尚的大光头劈头盖脸地就是一顿臭骂,戳得他六神乱窜。她骂完了,还没等来人分辩,就一把拎过烧火棍,“砰”得把门给蹬上了。大概她觉得和尚长得都差不多吧。
      叶寡妇的骂声像是街上的扫帚扫地一样,涌得武清和尚灰头土脸地打道回府了。他一路上使劲瞎盘算,难道翁和尚真的有通天的本事,把这么难弄的寡妇都给拿下了,真是稀奇。他回去追着翁和尚的屁股问,翁和尚当然不说,就是莞尔一笑。愿赌服输,武清和尚真的赔了件“包赚”的买卖,只好在地里帮翁和尚干了半个月的活。有次让老牛撞见了,老牛也是瞪大了眼睛,心里琢磨翁和尚真是比我老牛还牛,我最多也就溜达溜达牛,他竟有本事溜达活人,还是武清这小子脑袋坏了?
      叶寡妇这事儿就像庙里乱窜的耗子一样,在翁和尚的肚皮某个角落藏了半年多,才被人连窝端了出来。后半年村里有户人家死了人要做法会,碰巧周正要进城里卖兔毛,就派武清和尚顶他的座,领着其他两个光头去赴会,让老牛留在山上看庙。碰巧叶寡妇和那户人家关系熟络,在丧事上帮忙。武清和尚不管三七二十一,也顾不上难不难为情,腆下脸堵着叶寡妇将打赌的事情跟她一二三四了一番。叶寡妇听罢,放声大笑,把来龙去脉给说破了,闷得武清和尚捶胸顿足:“哎呦喂!阿弥陀佛!这…这也太毒了。可怎么好,怎么好。”
      这厢武清和尚在一边叹气,那头倒是叶寡妇回过神来觉得翁和尚的确不是一般人,和这帮呆头鹅一块儿呆在那么个破庙算糟践了。
翁和尚虽然被漏破了,可依就泰然自若,反正便宜自己已经得了,扔到地里算数。后来,翁和尚倒觉得武清和尚可怜挂相的,反正闲来无事,也就随性教了他几句《菩提经》,这一来一去,两个当初被他编了戏文的人反而又要倒过来拜翁和尚了。




      
      节头年尾十几场法事下来,扳着手指数一数,翁和尚到庙里也快三年了。种地和尚干了两年半。零敲碎打地学了半年念经和尚,周正就说不用学了,他说秀才学问好,半年足矣。起初,翁秀才还不情愿,后来他慢慢地看出一些庙里的门道,也就顺了大和尚的意。安心当他的种地和尚。
      如今,他反而觉得种地才应该是他天生的本行。爹娘给了这么好的一副身板儿,要是只读两年私塾就卷袖子、撸裤管儿,把腰带往里杀紧点儿,好好种他个三五年,说不定现在早就干成富农了。
何必绕牛粪走路,趟个大圈儿,要先当和尚再种地呢。可奈孔夫子讲“三十而立”,自己早就三张多了,还趴在地里刨食呢。他又觉得这句话可笑,三十而立,没稻米叫我拿什么立,书又不能吃,书中的黄金屋和颜如玉,还不是要本和尚拿稻米去换来,拿稻米喂养起来。读书人,少即足矣。他越是这么想,越觉得自己像个地道的农民,不像和尚,更不像秀才,三年前文绉绉的那个翁秀才要是不下地恐怕也活不到今天吧。
      话说着年底就到了,趁着晚课,周正大和尚决定全庙开一次会,专门算算旧年的老账。他把公帐往八仙桌上一搁,难得作揖礼让了一番:“诸位兄弟,这一年承蒙菩萨关照,本庙风调雨顺,人丁有善,香火也旺气。大小开销下来,账本上倒还有趁头。凑够了本钱,本和尚预备明年给庙堂里的正殿菩萨贴贴铜衣,也好给诸位积攒修行。只是这再结余下来的钱不晓得作什么功德好?”
      此话一出,原本还有点声响的僧舍里面顿时寥落下来,就听见窗外的山雀一个劲地叽叽喳喳,好像非要撩起点什么。周正见大家都不说话,就先点了老牛的将。
      “老牛,你到庙里资格最老,还要算我周和尚的师兄,你说说看?”
      “嘿嘿!我老牛老是老,可惜老过头了,整天跟木头、兔子打交道,吃不准如今的行情世道了,怕误了庙里的前程。还是让后生们说吧。”老牛边说边拔出烟枪,先点上一锅,抢着把嘴堵上。
      “武林、武清,你们说?”
      “没什么,大和尚安排的都妥当。就是这腊月天,晚上坐在这僧房里念经比庙堂里还冷些。”
      “海…海清比年前旧…旧多了。”
      周正叹了口气,把毛笔往耳背上一架,抱着肚子生闷气——这帮孬货,跟了自己这么久还不开窍,像群老母鸡一样,就会盯着自己眼皮低下的几粒米不放。他又发现竟然忘了躺在床板上的翁和尚,便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翁和尚,依你怎么看?”
      “买地。挨着山脚的那块。”
      周正心里“咯噔”一下,不由地想:读过书的到底不一样,脑子就是比土货好用。不但晓得我的心思,连地方都和我想得分毫不差,干脆、利落。于是他将计就计,一拍大腿说:“我看,除了翁和尚以外,诸位好像都没什么主意嘛。翁和尚是正牌的秀才,乃是本庙学问最高的和尚,他的主意一定很有远见。本和尚觉得可以采纳。那就划一部分买地,划一部分补补僧房,再划一部分给诸位兄弟买几身海青。这样好不好?”
      既然心意得到了满足,四颗脑袋也就齐刷刷点头了。周正一笔一划在账本上写下:乙丑年十二月二十六,兹议定入置水田一亩半,价几何几何,存 契为凭。
      周正临走的时候,还特意问了翁和尚,他要是再多照看一亩水田干得了么。翁和尚说撑得过。这回周正倒是难得爽气:“那就租出去,让佃户种。”
      可是翁和尚万万想不到,租这块地的竟会是叶寡妇。
 楼主| 发表于 2012-6-16 01:16:22 | 显示全部楼层

     
      更令他没想到的是,转过年来种地的不是叶寡妇,却是一位正值笄年的姑娘。
      那天,翁和尚正戳在地里推泥。远远地看见一条船靠了岸,有个女子上垄来,像叶寡妇,但又要瘦小些。翁和尚心底莫名地升起一股紧张,前两年自己调排过这寡妇,还叫武清和尚挨了她一顿臭骂,虽说事情早就已经过过堂了,可当时的景况是很特殊的,如今她要来种这块地,天天挨着干活,见面不免要尴尬的。想到这里,他又后悔自作聪明给大和尚搭梯子了。但转念一想又算了,有什么大不了,没准人家根本就不在乎。这日头低下,最不怕闲话是非的人,要算皇帝老子第一,寡妇第二,一个全杀,一个不管。作定了主意,翁和尚也就心安理得地继续干活。
    “敢问这位小哥,炉峰弯怎么走?”
      那女子并没有直接上地里去,反倒下垄朝他走来。
      她站在离他一丈不到远的地方开了腔——不是叶寡妇——倒是个姑娘。乍一听,那声音倒很精致,浓有浓处,淡有淡味儿,不嫩不辣,又没有腻劲儿,只有一股久违的清水气息,灌到耳朵里正正好。像这种感觉的声音,翁和尚可能只听过一次,还是在他进学不中的时候,到金陵相国寺去祭香,站在大雄宝殿外痴痴地听一个后生和尚唱经,唱得梵音满殿,余音绕梁。那是一种能令人萌生遁意的声音,后来他真的出家了,而如今却又有这么一种声音令他觉得在这凄凄红尘中还有那么几分真切,该不会是让自己还俗吧。这可真是自己的造化了。
      翁和尚抬起头,看见那姑娘也戴着斗笠,只露出半张脸庞,小鼻微喘,几缕清水头发挂下来,却已经勾勒出半个佳人。等她把斗笠一摘,真是一点没错,倒是在清秀之中还约约藏着一点迷茫。
      “这里就是炉峰弯。姑娘是来作什么的?”
      “噢,多谢小哥。是这样,我家住在岸那头,因为租种了炉峰禅寺的水田,今天要过来干活的。我想先找找那水田。”
      翁和尚既怜惜她,又觉得她好笑。怜惜是因为他骨子里看人的秉性,觉得如此婀娜的姑娘要是来干粗重活实在有违天意;好笑又是笑她居世懵懂,连田几亩几分,上乘下劣,位于何处都不知道,就敢过来下地干活。难道庙里的和尚还会给你写明了插块木牌在地里么。
      “姑娘家里可有一位姐嫂。”
      “咦,我们从未谋面,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还知道她姓叶。”
      “再叫一声小哥,要是我没猜错,难道你也是租庙里的田种地的佃户?”
      “算是吧。稻粱之谋而已。”翁和尚说着把斗笠摘了下来。
      “呀,原来是位小师父。误会了。”
      两人站在地里攀谈了一会儿。起初翁和尚还觉得这样的谈话有些唐突,但很快那些生分的客套话便像脚肚上的污泥一样结块剥落,倒是彼此生出几分似曾相识的感觉来。
      “你是自小这山上出家的么?”
      “不。大前年来的。”
      “那你以前是作什么的?”
      “也是出家的。在别的庙。”
      “我看不像。”
      “怎么会不像?”
      “出家人见到大姑娘,哪有一直盯着人家看的。”她的声音越说越小。
      “噢,失…失礼了。”
      翁和尚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目不转睛,有点出神了。于是赤红着脸低头推泥,却发现不远处那一双脚煞是好看。她穿着黄面乳边的布鞋,露出白皙的脚背和细细的趾缝,就像剥开熟鸡蛋看到第一眼那样令人冲动,微微突出的筋骨透出一种年轻的生机,与这黑黄泥泞的垄道形成鲜明的对比。
      第一次,翁和尚眯起眼睛远望,觉得这土地上苗是绿的,水是清的,虫鸣还有点动听。
 楼主| 发表于 2012-6-16 01:17:12 | 显示全部楼层

      
      叶姑娘到山脚下三个月,翁和尚觉得当初真是小瞧她了。
      这南方种水田,讲究的是一个秀气。不像北方的麦田,长成的时候后面麦子的头顶着前面的屁股。老祖宗是有道理的,种水田就好比是给大姑娘做衣服,裁紧了容易把人勒得喘不过气来,反倒毁了一块好缎子;裁松了又浪费布料,况且宽袍大袖地也体现不出曲线和韵致,要不紧不松,合分合素才好。这叶姑娘种地,就像是给自己做衣服,哪里收些,哪里放些,哪里照直走,哪里拐个弯儿,心里的分寸跟明镜一样。
      可毕竟翁和尚是条汉子,又是把老手,自己的那份麻利儿地种完了,就时不时地趟过沟来给叶姑娘搭把手,帮个忙。一个从尾巴干起,一个从头上下来,就像裁缝缝衣服一样,细细密密的针脚一会儿就落在田里,远远地看下去,煞是好看。
      两股针交汇的时候,翁和尚的心口好比安了一只木鱼一样,老有人敲,老有人敲,还不整齐,时轻时重的,叫人难以按捺。这时候翁和尚就愈加不敢抬头了,眼睛一个劲儿地盯着水面,只是这手却忽然不利索了,越种越慢。他望见水面慢慢呈现出叶姑娘的倒影,有点暗,五官看不太分明,只有一张鹅卵石般的脸庞时不时晃动一下,几缕头发像柳条一样垂下来。翁和尚呆住了,手里攥着秧苗就好像攥着刚挖到的人参一样,怕它跑了。水里的叶姑娘发现翁和尚在看她,看得呆住了,她愣了一下,接着便哧哧地发笑,那声音浮现在她的脸上像一朵开放的睡莲,叫人心醉。一只蜻蜓飞过来,在水面上一点而过,点破了叶姑娘的笑脸,也点醒了翁和尚的心事,他赶紧往前趟去。只是这一切都无声无息地随着涟漪荡漾开了,荡进秧丛,青秧向着山风摇头晃脑,笑而不语。
      
      回到庙里,高家兄弟一致认为翁和尚疯癫了,丢了魂的那种。
      他会忘记把没吃完的柿子饼掖在被子里睡觉。半夜翻身摸到,却突然大叫:我的墨锭,我的墨锭糊了。明天就要秋闱了,怎么办?
两兄弟被翁和尚惊醒,就趴在床头看,可是越看越看不懂,最后得出一个结论:翁和尚一定是种地种傻了。
      翁和尚是怎么傻的,也许只有他自己知道吧。在他看来,这世上的姑娘可以分为三种:一种是画里的,好看,可你碰不到,也摸不着,只是牵动着你所有关于女子美好的想;一种是深闺里的佳人,初见时典雅得不可逼视,但看久了也会腻,就像笼子里的金丝雀,翻来覆去只会唱几支歌;再有一种就是乡间姑娘,不事雕琢,只是真真切切地站在那里,任你掏空心思打扮她,到头来却发现无论如何都不如她本来的样子耐看。翁和尚自觉进学不是一个合格的读书人,种田也不是一个好农匠,看人更比不上宫吏,但他却悟得了君子观美之道——心里装着画上的女子,对面站着深闺佳人,反而自愿向乡间姑娘折腰作揖。
      
      后来,武清和尚终于发现了翁和尚疯癫的原因,便跑去告诉周正,他担心这孤男寡女共处田间会不会有损本寺的清誉。周正想了想却说:“我佛宽仁,他本不应是与庙结缘的人,可是菩萨也收留了他,要是他真的明白过来,这小小的庙门也不该留他。清誉是我们的,人伦是他的。两不相干,何损之有?”武清和尚听了似懂非懂,只是大和尚都这么说了,他也就不好再想,由他去吧。
 楼主| 发表于 2012-6-16 01:17:43 | 显示全部楼层


      端午是炉峰禅寺每年法事集中的时节,离端午还有些日子的时候,周正就放了翁和尚两天的外差,要他到城里的集市上去置办些行货。只是小庙一忙,人丁更加捉襟见肘,叫人牙疼。
      “翁和尚,这单子上的货你一个人办得下来么?”
      “办下来不难。可路上的工夫至少还得一颗脑袋。让老牛和我去,我担保一天打趟。”
      “去不了,他得替你的田工。”
      “那武林,武清随便谁都行。”
      “哼,他们,心比碗口细,中看不中用。这回可都是要紧东西,一定得找仔细的人,今年端午的买卖利索不利索就看这人手、日子排不排得过来了。办货这事儿,算好了两天不会错,我要一杆子通到井底,匀不出闲工夫。”
      “那我可就打不了包票了。”
      “我琢磨过了,有一个人合适。”
      “庙里还有谁?”
      “不。庙外头的,和你一块儿种田的叶姑娘。”
      “当家的,这不好办吧。她人是不错,也勤快懂事,可我这光头不雅,跟我站一块儿,对人家,可是好说不好听啊。”
      “买法物是来做我佛普度众生的善事的,又不是偷鸡摸狗,按这道理,怎么好说不好听了?再说了,现在半路出家的和尚有的是,就不许有一个半个兄弟姐妹的,谁说她一定是你媳妇儿了。”
      这几年,周正就是变得有点愣,喜欢明来直去,跟他讲话后脑勺要长只眼睛,要不然一不小心就会惹一身臊气。翁和尚眨了眨眼睛,想想还是不要再纠缠的好,也就应下来了。
      下地的时候,翁和尚把事情讲给叶姑娘听。原本以为她会为难,没想到她一口就答应了下来。两人约定第二天清早在岸那头碰面。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的时候,翁和尚就起身了,穿好海青,挂上褡裢。周正反扣着手站在边上,不时踱过来拍拍灰,看看褡裢,再摸摸翁和尚缠在腰间的钱袋,又叮嘱了几句,便送他出庙。
      翁和尚撑船过河,远远地看见叶姑娘背着包裹坐在板车上。她穿着一件小花蓝布衫,头发扎了起来,在齐腰高的荡草边更显白净,不像少女,倒像刚出嫁的小媳妇儿。翁和尚朝她挥挥手,她便甜甜地笑。
      “小哥,你来了!”
      “恩,来了,咱走吧,你坐着,我推车。”
      她害羞似的点点头。
       一个和尚,一辆板车,一个姑娘,蚂蚁一样静悄悄又专心致志地行走在空旷辽阔的山谷中,朝县城前进。
      翁和尚的头上蹿出了一层细密的黑毛,不像头发,倒像小鸡刚出壳的绒毛,羞涩却又茁壮。

      两天飞也似的过去。在县城里,翁和尚简直看傻了眼。他忽然觉得自己像泥罗汉一样戳在庙里捂了三年多,对人间的事情不管不问,县城里端午的集市却变得如此琳琅满目。原本五六月的天时并没有这么热,大概是叫人气哄的吧,翁和尚却要摇着折扇解热。这柄家传的花鸟折扇上落满了族里考科举高中的前辈的名姓,七八个举人老爷,十来个秀才相公,还是他当秀才的时候时不时拿出来摆谱的家什呢,上山后就派不上什么用场了。可是每每看见它就像看见了爹娘,自打进了庙,翁和尚拢共也没回乡望过双亲几回,家道中落,二老总算也想得通,只是羞于向外人提起翁和尚的营生,每次都偷偷问他,庙里日子还过得下么,难了就回家,供他下肚的一口饭总归还是有的。
      莫要多想,他赶紧把大和尚交代的货单夹在扇子里,收起来,插进后领。
      巷子里人挨人,人挤人,喧闹满地,沸反盈天,有耍把式的,有卖鸡鸭的,有唱戏的,锅里的热水刚开,粽子便像裹着荷衣的胖娃娃挨个儿蹦进去洗澡,狗皮膏药的气息追着来往过客拼命兜售,还有豆腐西施,摊子边上净是二十几岁的大小伙子,捧着豆腐碗蹲在地上吃,眼睛还像贼骨头一样到处张望,看得一边卖鱼干的老爹呵呵笑。
      两块香糕半个铜板,糖葫芦一个半铜板。翁和尚扔了两个铜板,两只手捏着香糕,嘴里叼着糖葫芦,赖倒在板车上守着一堆东西慢慢吃。白墙黛瓦里钻出一缕缕炊烟,充满了人间烟火的气息,翁和尚仿佛回到了小时候,他慢慢闭上眼睛,回味着嘴里的甜蜜,肚子里却微微泛起一阵辛酸。“这可真是自己的造化了。”
      他正躺着,叶姑娘却已抱着一堆东西回来了,在跟前轻轻唤他。他赶紧爬起来,帮忙交卸。翁和尚感觉自己又一次小看她了,原本只是希望她搭把手,没成想她倒成了主心骨,主意多得是。单说买佛香的时候,翁和尚和小贩讲定二十文都要去了,谁知叶姑娘一定不肯,还搜罗了一大堆道理,非讲什么香色上乘不上乘,落灰硬净不硬净,眼睁睁快把香贩子给说傻了,最后硬是只花了十四文把一大捆香给买下来了,倒是颇有点她嫂嫂的架式。
      两天不到的功夫,他俩便置办好了整整一车行货,赶到香炉峰脚下的时候,暮色将要四合。水田里几只白鹭吃饱了泥鳅,枯叉叉飞远了。翁和尚在水沟里捞了捞手,掸掸灰尘,磨蹭着把东西搬上船,行将道别。
      “叶子,这两天全仰仗你了,天色也不早了,你赶紧回嫂嫂家里吧。”
      “静波,你等等,我有话同你讲。”
      翁和尚心里莫名慌张了一阵,以前她可一直叫自己小哥的。
      “你喜欢我,对不?”
      “哪里的话,我是个和尚,怎么敢有非分之想?”
      “别管和尚不和尚,我就问你中意不中意。”
      “我不晓得。”
      “行,那我回去了。”
      “别,我中…中意的。”
      “真心?”
      “真心。”
      “那你敢不敢还俗娶我?”
      “这可让我怎么说。”
      “我早看出来了,你不是一般的和尚。我嫂嫂讲你以前是秀才的。”
      “总也考不中,早就不是了。”
      “我不嫌你。我只想找个人家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家里爹娘死的早,我早就是没人要的孩子了。这么大的天下,只有一个表嫂。可是表嫂再亲,也不是长久的办法,其实我早就该嫁人,你懂我么?”她一边说,一边小声抽噎起来。
      翁和尚听着听着突然冲动起来,一把抱住叶姑娘。“我懂,我懂。”叶姑娘把头埋进翁和尚厚实的肩膀,竟然哭出声来。垄上一只野狗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呆呆地望着他俩,又摇着尾巴跑远了。
      “表…表嫂给我相了一门,一门亲事,要嫁得很远。我不肯。今…今天就是问你一句话,静波,我也喜欢你,只要你不嫌弃我命苦,就娶我吧。你不还俗,我就真得走了。”
     翁和尚顿时陷入了无限的苦闷,他心里也在苦着大喊,“我娶,我娶”,可是话冒到喉咙口却变成了,“容我在想想。我好乱,拿不下主意。”
      天色完全暗下来了,暮色压住了一切热闹和萧索。叶姑娘的哭声很小,沉到河底,就再也泛不起什么波澜。
 楼主| 发表于 2012-6-16 01:18:43 | 显示全部楼层

      
      翁和尚不知道那天两人是怎么分别的,只是回到庙里就像虚脱了一般,跪在菩萨面前一声不响,整整一夜。自然,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好起来的。大概是从知道叶姑娘的远嫁的消息之后吧。
      一转眼,又是三四个月过去了。
      田里的稻子按时收完了两季。只是那天分别之后叶姑娘就再也没来种过地。如今租地的是一位正宗的佃户了,一个胡渣乱窜的老汉。手脚也麻利,这边还没种完,他就过来帮忙了,有时翁和尚往水里一望,便看见他一张憨厚的笑脸。
      收完稻就快到中秋了,正是法事集中的时节。
      周正照例放了翁和尚两天的外差,和老牛一道。
      
      他俩推着板车到香炉峰脚下,晚上微微有些寒意,河对岸正升着一堆篝火。来往的客人进完香,围在篝火边上等渡船。每每到了这个时节,庙里的小船便顶不上用场了,专门会有几个船老大划着船过来寻生意,往去摆渡。
     翁和尚痴痴地望着篝火,却不由地想起些什么,刚有些思绪便又不敢往下再深想,害得他头痒,要使劲挠头。交卸完货物,老牛急着划船,翁和尚蹲在地上拔野草,犹豫着说他累了,想呆在河边歇歇脚。老牛没多想,就自己回去了。
      
      翁和尚四处蹓跶,逛进村里的客栈,要了一壶酒。店家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翁和尚的大光头,愣在那里。翁和尚见了大叫:“看什么!我佛差遣,只管拿酒来,酒钱少不了你的。”店家只好哆哆嗦嗦拿出酒来,待翁和尚饮闭出门,已经很晚,店家方才敢上板歇业。
      翁和尚七摇八晃地寻了一条船过河,又跌跌撞撞地爬回庙里。才拍了一下门板,武清和尚便探出脑袋来,几乎被他的醉相吓个半死,他愣了一下,还是钻出身子把快要跌倒的翁和尚扶进庙里。
      “翁…翁和尚,当家的在…在庙堂里等你呢。两…两个多时辰了快。”
      翁和尚没敢进庙堂,支在门框上,眯起眼睛往里望。周正正捏着算盘算帐呢,悠悠一抬头,见到武清和尚像赶尸一样正扶着翁和尚戳在门口,并无诧异,只是轻描淡写地吩咐了一声:“先扶到我房里去。”
      翁和尚一躺到周正的小板床上浑身就像瘫痪了一样泄了气力,却睡不着,只好耷拉着眼皮不断地打酒嗝,又哆哆嗦嗦地放了一串慢屁,酒劲才慢慢过去。他有些口干舌燥,便起身寻水喝,隐隐中看见案桌上的纸要被窗风吹散,想过去按住,手一扑却把虚掩的窗门扑开了,一阵长风裹挟着粒粒微寒撒到他脸上。
      从窗户里望去,炉峰脚下客已散,没有多少动静了,只是那堆篝火还不知疲倦地在燃烧,仿佛是知道被遗弃后的愤怒和抗争,又仿佛是在等待某一个蜷在树下睡过头的客人那样的安详和温暖。江水乌蓝,扁舟靠埠。翁和尚看着,看着,不由地擎起笔来,翻开砚台,舔舔枯皱的劣墨,在纸上写字,从《春晓》开始,写了几张,又自酌一首,煞是无趣。
      
      周正夹着算盘账簿回来了,见翁和尚趴在案上犯迷糊,拿过一件海青要给他披上。翁和尚触了动静,睁开眼,挣扎着要站起来收拾。周正压压手,示意他坐下,随手拎过两只茶盏盛水,翁和尚一只,自己一只,又信手捻起桌上的一面纸,看上面写的一首诗:





寒夜烟云晚渡洲,
流萤织火漫漫愁。
山寺孤秋方初至,
层霜已落别客舟。
枫江难问山海誓,
锦书徒越千里修。
纵绝荒老付烛意,
烛下清泪自悠悠。


       “呦,还写诗。不错。秀才的本事没丢。可惜老和尚我没念几年书,读不懂呢。不过看看总是可以啊。”
       “当家的,我…”      
       “明白。我都明白。你为叶姑娘的事难过。我心里有数的。”
       “当家的,今天我犯野了,你罚我吧。”
       “不说这个,先喝水。”
       “翁和尚,你来庙里多久了?”
       “三年多了。”
       “恩。差不多。我十二岁出家,算上今年,到庙里三十八年了。来这庙里的,都是苦命人呐。你山下还有爹娘,该知足啊。我早就记不得爹娘什么模样了,是以前的老和尚领我上山的,教我吃斋念佛、做买卖,一直到他归天,把大和尚的位置传给我。当这个家可不容易啊。早先苦些的时候,我也常常下山讨日子,也想过还俗,可惜没还成。我晓得你的苦衷。不过琢磨了这么多年,我就想通了一条。活下去,当不当和尚都要做人。当和尚就一定清净么?嗨,要是当初真还俗了,也不过如此,这山里山外啊没多少区别,下去也是做买卖过日子。 人这一辈子,就像这山头上起了雾天。没过去的人,觉得这头苦,那头好;没过来的人,又觉得那头苦,这头好。 揭穿了,哪头都一样。”
      周正一边说着,一边从柜屉里取出一封信:“你甭记挂。叶姑娘还没嫁人,只是跟着嫂嫂搬到别处去了。她嫂嫂气不过你,又拿不住她,就逼她上山跟你做个了断。两天前她上山来寻你,你进城了,她临走的时候交代给我这封信,按理说我不该管,也不该收,可我还是原物奉上。你的事毕竟是你的事。我看得出来,你心思重,当初,上这庙里,是冲动了。我也冲动了,留你,是有点私心的,现在看是条罪过。”
      “好了,话就说这么多。只要今夜你还是我庙里的一颗光头,犯了戒律,我这个当家的就不能坐视不管,照本寺规矩,丈责二十。丈毕,我不留你,还俗不还俗,你自己定夺。”
      翁和尚含着眼泪点点头。
      周正唤来武林和尚,叫他把庙堂的门闩取来。其实,那原本就是一根刑杖,只是多年派不上正用,一直靠副业为生。
      武林和尚闭着眼睛打了翁和尚二十丈,每一下都不敢重也不敢轻。翁和尚疼在身上,心里却像解脱了一般。
 楼主| 发表于 2012-6-16 01:19:54 | 显示全部楼层
十一

      农谚里常讲,夜有烟云晨有雾,想必这是一条铁律。
      转过天来一大早,周正推开窗户,发现满山遍野的起雾了。这雾可是炉峰禅寺唯一的胜景,别的寺庙怕起雾赶跑了香客,可是炉峰禅寺却等着盼着起雾,站在山头上看雾,顶得上三分云海奇观。
      周正身为当家大和尚,必须以身作则,时辰一向精准,几年都不见会迟到。偏偏今天却起晚了,他捧着经书跨进庙堂,发现空无一人,几个光头的经书念珠都整整齐齐码在岸上,早课已经结束。他一脚跨出庙堂,伸了个懒腰,苦笑一声。
      武林和尚扛着香正好从庙堂经过,看见周正便停下来,凑到他耳边,悄悄说:“当家的,我这一大早,可没看见翁和尚半个影子。会不会是昨天的板子重了,把他给打跑了。我真没往上使劲啊。”
      周正打望着山门外的一片苍茫。
      “你说呢?”
      话音刚落,只见山门外上来一个人,慢慢从雾里显出来,身材魁梧,头上带着一顶斗笠,来的正是翁和尚。
      “当家的,我刚上地里跑了一趟,怕野猪趁起雾把垄外头的菜地给拱了。还好,大的不碍,就拱烂了个角。”
      “行。不打紧的,哪里拱出来的,掖回去就是。上半晌雾湿,你就在庙里歇了吧,等日头抽拔全了你再下地。”
      三个人又闲扯了几句,便各干各的去了。
      
      还没到年底的时候,庙里又添了一颗新光头。
      一个白白净净的后生,胡须都还没出几根呢,写得一手好字,抄得一手好经,分外虔诚,也是剃了头上山来的。
      周正换上袈裟,往庙堂里坐定。
      那后生见到周正大和尚,正欲磕头。周正像被马蜂蛰了一样赶紧下来扶住他,笑着说:“我们庙里不兴这一套的,你过来就是自家弟兄了。”那后生却坚持要叩三个响头当入庙礼,弄得周正在菩萨面前好不尴尬。
      门外头,三个光头把手里的活停下来,扒在门上看。
      老牛叹口气:“进了这山门,再出去可就难咯。”
      武林和尚笑道:“这景象可不是年年有。”
      武清和尚摇摇头:“年…年纪轻轻的,又有,又有学问,干什么不好,非…非抢这碗,这碗饭吃。”
      只有翁和尚头也不回,一身短打扮,带上斗笠,扛上家伙,哼着小调,下地干活去了。

                                                                                                                              二零一二年一月作于绍兴香炉峰顶
同乡写的,感觉还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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