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发生在华东师范大学的一件事,那时,生物系刚改名为生命科学学院不久,恰好中江路学生公寓建造完毕,生命学院得到了一批申请入住的名额,原本住在六舍的几个生物系的女生就商量着一起搬过去。
事情很顺利,姐妹几个都如愿以偿住进了同一个公寓间。乔迁之初,很是新鲜,呆久了,几个人就抱怨这里冷清了,因为除了门口的一个小超市、一个水果摊和马路对面的教育超市外,周围几乎没什么商店,远没有在枣阳路后门的热闹和人气。
又到了二月份,生物科学专业的要到沂蒙山实地考察,都收拾行李走了,原本八个人的房间只剩下三个生物技术专业的,这个楼面“生科”的多“生技”的少,人一走,愈加显得空空荡荡。
去过中江路女生公寓的人都知道,房间一进去是一个小厅,小厅两旁是淋浴间和卫生间,再往里是两个独立的单间,每个单间各有四张上面是床下面是电脑桌的联铺,两扇玻璃拉门各自通往朝南的小阳台。
留下来的那三个“生技”的女学生:一个叫胡晶莹,是吉林人,还有两个一个叫曹梦、一个叫王雅丽,都是上海人。胡晶莹、曹梦住在一个单间里,王雅丽则住在另一个单间,胡、曹两人怕王一个人睡在那屋孤单,叫她睡过来,王雅丽因为不习惯睡别人的床,不肯过来,和她们聊了一会儿话觉得困了,就回到自己的房里休息了。
那天晚上王雅丽总感到心绪不宁,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耳旁听到室友摆在床头的小钟响了十二下,已经午夜了。王正为失眠而烦恼,隐隐听见阳台上有声响,有人轻轻的脚步声,王雅丽想想不对,连忙起身,心里琢磨:不会是小偷顺着水管爬到四楼偷东西吧!
二月里虽不是冬天,但也是春寒料峭,女孩子心细,晚上睡觉前阳台们都是关紧了拉上窗帘的,于是王就蹑手蹑脚来到阳台门边,拉开一脚窗帘侧身朝外张望……
阳台上空荡荡的,只有月光遍地,王雅丽还在奇怪,突然有一张脸贴在阳台的玻璃门上,若不是有玻璃门隔着,几乎在一刹那间贴在了她的脸上。
王一看到那人的脸,顿时吓得心提到嗓子眼上,身体一软,瘫在地上,想要惊叫,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好像有东西卡在喉咙里,竟是吓得蒙了!
此时正值月半,月圆光亮,满地银华,月光倾洒在阳台之上,也照在那个人脸上,只见那个人用灰色的布蒙住全身和脸庞,只露出眼睛这里的一条缝,缝里一双硕大的灰白色眼睛眨巴眨巴,正贴在阳台的玻璃拉门上往里张望——
王雅丽离得近,看得清楚:原来眼睛并不是灰白色的,而是两个眼眶里空洞洞竟然没有眼珠子!所以才会看上去发白的。
王雅丽看到怪人,吓得瘫软在地,身体一个劲儿发颤。
阳台外的怪人手脚扒住拉门,一张丑脸紧贴门上,嘴里发出短促的“吼吼”声,听上去就像空楼灌风的声响。他不停朝里张望,好像在找什么东西又没找到,于是愈加焦急起来,手足乱动、狂躁不安……
突然间,怪人停了下来,嘴里也不再发出响声了——他仿佛“嗅”到了王雅丽,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王所在的位置,空洞的眼窝似乎有一股吸力,把王的目光牢牢吸住、片刻也不能从他脸上移开。
怪人说起话来——声音刺耳难听,一个字一个字从嘴里往外迸,不像是真人发出来的,倒好像是电脑合成的一样:
“你—想—要—眼—睛—吗—”怪人问。
王雅丽张大了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早已吓呆了。
过了一会儿,不见有反应,怪人又问了一句:“你—想—要—眼—睛—吗—”
王盯着怪人黑漆漆的眼眶,身上一阵发冷,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就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就在这个时候,怪人爆发出一阵夜枭般的笑声,猛地一下子冲进房来,伸手就往王雅丽脸上一抹,然后又怪笑着冲出了阳台。
王雅丽只感到眼睛这里一凉,两只眼球从眼眶里滑落出来,正正好好掉在自己手心里——奇怪的是,明明眼珠已经掉落,这一幕自己却能看得清清楚楚,她想了想,再也忍不住,大叫一声,晕了过去……
深更半夜,睡在隔壁的胡晶莹和曹梦听见王雅丽大声喊叫,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慌慌张张披上衣服就赶了过来。
一进门,只见王从上铺滚落在地,脸色苍白,紧咬牙关。她们忙将王雅丽扶起来,一边轻推着她,一边叫着她的名字。
过了好一会儿,王雅丽才苏醒过来,见到眼前的胡晶莹和曹梦,突然把头往胡晶莹肩上一靠,竟失声哭了出来,边哭向她们说自己做了这么个噩梦。胡抚摸着她的头发,安慰了好一阵子,她才渐渐平静了一些,但死活也不肯一个人睡这间房了。胡晶莹就搀着她走到隔壁,让她和自己睡在同一张床上。曹梦正要一起过去,背后忽觉有风吹来,回头一看,阳台拉门不知什么时候开了,风带动着窗帘来回飘荡。她走过去关好阳台门,被王雅丽闹了大半夜怪累的,于是也没有多想什么就回房关灯睡了。
一宿无话。
第二天清早,王雅丽说自己眼睛疼,没心思去做上午的细胞学实验,胡晶莹想别是昨晚上从上铺摔下来受了伤,也请了半天假陪王一起到校医院。医生看了看,说没什么病,可能是用眼过度,只开了点普通的眼药水就打发她们走了。
谁知道了晚上,王的眼睛更疼了,到后来上眼皮也红肿起一大块来。
昨晚上受了惊吓,后半夜基本没合眼,眼睛又疼了一整天,王雅丽晚饭后有些昏昏欲睡,于是早早就上床休息了。胡、曹二人正在房间里静静地写实验报告,忽然听到被窝中的王嘴里嘟哝出几句上海话来,都知道她睡得不太安稳,彼此相视一笑。
胡晶莹笑着道:“都说上海女孩子娇气,平时还不觉得,现在看起来还真是。一个恶梦,咋就吓成这样了?”
曹梦抱怨道:“是她自己胆小嘛!管上海人什么事啊!”
胡晶莹想了想,说道:“也是,王雅丽胆子是小,做肝细胞实验的时候连老鼠尾巴都不敢拉,还是我帮着拉的。我可是杀鼠不眨眼的女杀……”
曹梦猛地拉了一下胡晶莹的头发,胡吃疼叫了声“干什么”,曹低声在她耳旁笑着说:“还女杀手呢,一点也‘拎不清’!你当时没有看见旁边几个男的都急着要过来帮她啊,你这么一下黑手,他们献殷勤的机会也没有了,你这哪里是老鼠杀手啊,简直是生物系男生杀手!按上海话说,侬格叫‘伐接领子’……”
两人说笑了一阵,不久也都关灯睡了。
睡到半夜,曹梦转了个身醒了,耳边传来王雅丽的连连梦呓,语调很是紧张。曹心里想:怎么刚换了个房间又在做恶梦了?正想着,隔壁的小闹钟敲了十二下,虽然声音很轻,但夜深人静,一声声都听得很真切。
被这钟声一入耳,曹梦怎么也睡不着了,她辗转了一阵子,起身批了件衣服,想醒了就索性把剩下的几组数据填掉。沿梯子下了床,刚要开灯,阳台外面起风了,窗帘一个劲儿乱晃,曹梦哼了一下,心想:你们睡觉忘了关门,害得离门最近的我挨冻,干脆把门开大,大家都冻一冻,以后就知道了。想是这么想,自己还是跑过去关阳台门。
突然间,一阵怪笑从外面传来,夹杂在风声中,深夜乍一听让人不由汗毛都倒竖起来。曹梦唬了一大跳,但还是颤颤巍巍拉开了窗帘,壮着胆子叫道:“谁啊,晚上在阳台上吓……”
一个“人”还没出口,就呆住了,阳台上趴着一个灰衣服的怪人,灰布包裹了大半个脸,两只没有眼珠的惨白眼窝正直勾勾地盯着她,刚才那阵怪笑就是他发出的!
无眼怪人现身阳台,事先一点征兆都没有,此情此景,简直像逢到鬼魅一般。
曹梦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王雅丽昨晚上做恶梦,是不是自己做了同一个噩梦了吧!有心想要往脸上一巴掌让自己清醒一下,手脚却已吓得酥软无力,连提一下手抬一下腿的力气都没有了。
怪人直视着她,用悠长凄厉的声音问道:“你—想—要—眼—睛—吗—”
曹愣愣地正要说是,忽然想起了王雅丽昨晚说的情形,她胆子还算大的,脑子还算清醒,即便如此,此时也是口干舌燥,发声不得,只是僵生生摇了摇头。
怪人二话没说,猛地冲了进来,曹梦“眼睁睁”地看到他两只手指从自己的眼眶中把眼珠子抠出来,然后手握着两只血淋淋的眼珠子狂笑着飞奔了出去,她自己竟是不叫不哭,一点反应也没有……
过了好久,曹梦才痴痴地转身走回房,也不关阳台门了,也没叫醒胡晶莹和王雅丽,往桌上一倒,径自晕了过去。
大清早,懒懒的阳光透过窗帘洒在熟睡的人脸上,寝室里渐渐亮堂起来……
因为是周六,胡晶莹照例起得很晚,刚下地,就看到曹梦批了件衣服歪在书桌上,还以为她是昨晚上用功用得睡着了,想想好笑,一边心里盘算等她醒了怎么嘲她,一边洗脸刷牙弄些动静出来。不久王雅丽也吵醒了,无精打采地起了床,第一件事就是照镜梳头,刚往镜子里看去,突然把镜往台上一扔,哇哇大叫起来,胡晶莹走过去一看,也着实吓了一跳:只见王的两只眼睛肿得像桃子一样,而且两颊通红,好像在生火,手背在额头上一靠,果然有些发烫。
胡晶莹正忙着像哄孩子一样哄王雅丽,曹梦猛地从桌子上直起身来,醒来的第一句话:“昨晚我看到鬼了……”忽然间想到了什么,两只手往脸上乱摸一通,发现眼睛还在老地方,方才舒了一口气,继续说道,“昨晚上我遇到一个没有眼睛的鬼了!”
两句话一说,曹梦又直扑扑晕倒在书桌上,胡晶莹和王雅丽连忙上前,又掐人中又灌水的,费了老大劲儿才把曹“抢救”过来,又花了大半天,曹才算是初步镇静下来,把昨晚上发生的事情经过原原本本说了。
王雅丽听她说的怪人和自己前晚遇到的一模一样,越听越心惊肉跳;胡晶莹却半信半疑,心想:这两个人该不是做实验接触什么有毒有害气体了吧?不会啊!就一点福尔马林,怎么就开始精神不正常了?
正胡思乱想,王雅丽却像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样叫起来:“咦!你的眼睛……”她飞快地跑去,把自己桌上的小镜子拿来给曹梦。曹梦对准镜子一照:只见自己眼皮这里也红红的,肿起了一片,只是不像王雅丽那么明显。
三个人你看我、我看你,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原本双休日外出的外出、休息的休息,三个人各有各的打算;现在出了这么一档子怪事,学习的没有了心向,玩耍的没有了精神,索性把手头的事都先放下来。吃罢早饭,三个人也不出寝室了,关上房门,围坐在一块儿,你一言、我一语,谈论着这两天王雅丽和曹梦做的噩梦。
俗话说:人吓人,吓死人。有时即便没什么事发生,说着说着倒像发生过了一样。更何况这梦原本就透着七分恐怖、三分诡异!三人中属王雅丽胆子最小,一边说,一边听,满脑子尽是前晚阳台上那个无眼怪人……正巧胡晶莹说了一句“今晚说不定那个怪人还会来找你呢!”,王一听急了,说道:“死人的,要找也来找你!”语调竟然像是要哭出来一般。胡晶莹知道自己玩笑开过了头,连忙用话把她劝开。
三个人沉默了一阵,还是胡晶莹先开了口:“照我说,我是不相信有什么妖魔鬼怪的,我看是你们两个实验做得太累了,晚上尽乱做梦……”
三人就这样提心吊胆了一天,转眼又到傍晚了……
曹梦打了个哈欠,无精打采地走到阳台,趴在栏杆上往外闲看,隔了不多时,突然间浑身一颤,朝里招手叫道:“快来!你们快来看!”
胡晶莹和王雅丽走上阳台,顺着曹梦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西边天空上聚起大片乌云,下沉的日头夹在其中两片浓云间,仿佛一只刚睁开的兽瞳,鲜红鲜红,快要滴下血来,“目光”所到之处,将整个宿舍罩在一片血光之中,说不出的可怖……渐渐,夕阳西沉,红光退却,大地已是一片灰暗,可还残留着几丝诡异的血腥气。
冷风乍起,三人被风一吹,这才缓过神来,才发现彼此的手紧紧握在一处,掌心里已都是冷汗了。
胡晶莹拉了拉其余两人的手,“进去吧。”一开口,嗓子竟然有点哑了。
回到寝室里,王雅丽一脸愁相,斜靠在桌边上,对着梳妆镜摸着肿起的眼睛,一边叹道:“今晚可怎么办!哎——”
这句话过后,就再没有谁开口,房间里闷得吓死人,天色又渐暗起来,越发的黑黑沉沉。三个人却连起身开灯的心思也没有,自顾自做着些无意义的事,时不时看看对方在干什么,似乎无力抗拒,索性就百无聊赖起来;又好在在大难当头,有自己的室友陪伴,在这寂静中有了一点依靠,多了一丝慰籍……房中的单调沉闷,谁都无力打破这种氛围……
今晚,到底怪人会不会又来呢?(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