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朝金粉，王谢侯府的秦淮，有太多的声色犬马；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钱塘，有太浓的绮丽繁华。在杏花春雨的江南，小小的绍兴城被掩藏在一片乌瓦粉檐之中，静静的沉睡。我爱极了这座城，也爱极了这城里的人。
她是谁？
千百年了，谁是她，而她，又是谁？
人们只记得她原是苎萝山下浣纱的女子，只因貌美，便改变了一生的命运。她被送去吴国，去荒误一个男人，最后使他受辱，使他的臣民受辱。
没有人知道她愿不愿意，一字竟都没留下，她便去了，背井离乡，桃花明月。
西施是谁?
西施在越宫习礼三年，在去吴的路上，据说也是走了三年。六年的朝风夕雨，不知是否吹落了她容颜的明丽鲜亮？
吴王无疑是爱她的，不然就不会劳民伤财，冒天下之大不韪，造了座馆娃宫给她。后世的汉武帝刘彻金屋藏娇，却又将陈阿娇打入冷宫。陈阿娇千金买得相如赋，一篇《长门赋》，多少秋霜冬雪，几度寒彻骨？而西施的怨呢？谁来替她书写。
比之于病死吴宫的郑修明，西施仍是幸运的。破宫的那天，夫差的眼神一定无比的绝望。而西施呢？她会轻松还是悲哀？
传说中，她是被沉潭了的。敌国灭，谋臣亡。更何况，红颜祸水，不洁之物，留之何用?甚至没有人听她一句辩白，毕竟那代表着男人无能时代的存在。
也是在传说中，她与范蠡一起归隐山林，从此不问世事。范蠡，曾经的他，典当了一个女人，换回一份河山。如今，谁又能保证他不会再典当她一次呢？
西施是谁？只晓得她曾为男人的世界做过一件不小的事。因为历史是男人的历史。
她那样随意的被送出去，像一件没有生命的锦袍，又那样随意的被拿回来，比之于勾践从夫差那里拿回来的锦绣河山，太渺小了。她只是一个女人，一个被吴地百姓仇恨，又不见得被越地百姓感谢的女人。
历史，让我羞于翻动。
去看看她吧
她的塑像立在路中央，立在她身首异处的地方。拥挤的街道，奔波的人群，没有人停下来看她一眼。
秋瑾，三十岁的年纪，死在这座城。从此，男人争权夺利的网上，溅上了一滴女人的，凄美的血渍。
她本来可以从从容容的做贤妻良母的。毕竟，中国古代千千万万个女人都是这么过来的。举案齐眉的孟光，骂醒齐王的钟离春，孟母三迁，岳母刺字，她们的故事流传千年，她们是女子的典范。但那真的是女人的成功吗?还不是因为孟光的丈夫梁鸿是一代名士？还不是因为齐宣王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还不是因为孟子被奉为亚圣？还不是因为岳飞的精忠报国？说到底，她们谁逃脱了出嫁从夫，夫死从子的命运？ 为什么女人的成功或失败都要以她的丈夫和儿子为前提？青史留名的女人为什么不是因为成就了一个男人就是因为荒误了一个男人？辜负她们的男人固然可恨，但是西施，班昭，陈阿娇，乃至唐琬，杨玉环，她们之中，有谁曾经为自己的命运作过哪怕一丁点的努力？
唯有秋瑾，她要穿上男人的衣服，为理想挥洒热血。
谁都未曾说过，哪个女人有一腔热血。但我坚信，秋瑾的血必定是热的。以致于她不愿做也不甘做一个飞针走线，描眉画眼的女子。
她死的那天，全城的人涌向街心，看一个女人的死。自古女人都只有绞死的，她开了一个先例。人们也许想听她说些什么，她便说了“秋风秋雨愁煞人”。
她骨子里仍是一个女人，也许手起刀落的片刻可以面不改色，也许泰山崩于前可以岿然不动，但仍免不了悲秋。
可是七月十五日，哪里又是秋呢？也许她的心早已入秋了吧。
金戈铁马，铁血铜流，最后就义身死，她是否觉得比别的女人值了？马革裹尸的一生是否比凭栏望月的一生值 了？
但一个女人穿起男人的衣服，去抛头颅，洒热血，无疑是一种更深的悲哀，女人的。
苏青曾说，红颜薄命，人人皆知，只不过不是红颜的薄命，没有人感兴趣罢了。秋瑾无疑是薄命的，却不是红颜。她那么强大，是个女强人，这是男人说的，因为男人怕她，以至于要她死无全尸。
咀嚼着“女强人”，总觉着有种淡淡的却辛辣的贬意。
红酥手，黄滕酒
“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是陆游写在了沈园的墙壁上。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渐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 独倚斜栏，难，难，难。”
“人成个，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老墙板壁残垣。陆游与唐琬再见已是另一番光景了。
好像《孔雀东南飞》里的焦仲卿，那么软弱，那么没有一点担当。这也就罢了，仍不停地说他爱啊爱啊，为自己的变节找理由。而当男人比女人更会歌唱爱而不是行动，难道女人的遗憾不该是深深？
古书上的唐琬泪雨滂沱，而我看到的唐琬只是无语。他敢正视她吗？他敢站直了，正视她吗？他不敢。
他应当是孝顺的吧。只因母亲不喜欢，便写了那一纸休书，殆尽了所有作为一个男人的担当。他还要不停地提醒唐琬，提醒世人，他是爱着的。用什么来爱呢？用那些在现实中空乏无力的诗词还是用那一纸休书？
如同范蠡，典当了心爱的人，换回一份河山。谁又能相信他竟是有爱于她的，并且很深？
“采得菊花作枕囊，幽屏深幌觅幽香。唤回四十三年梦，灯下无人说断肠。少日曾题菊枕诗，囊编残稿锁蛛丝。人间万事消磨尽，只有清香似旧时。”
这是他六十三岁时写的，还追忆的那样具体，恍若昨日。八十四岁，自己也快入土了，他依然追忆：
“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
八十四岁，真难为他了，作出那些美丽凄婉的文字，因着这没能力的承担。
想来，在黄泉下，她是不会再认得他了，那样的满面褐斑，发如蒿草，红颜的她怎么还会认得？她的忧郁离世，才三十出头啊！
“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锁住的，只有悔意，只有悔意。
她还愿意认得他吗？
“难！难！难！”，“瞒！瞒！瞒！”
她该说，难以再相识，相认，只因，瞒不过前生。
一个女人的爱都承担不起，又如何承担得起历史？ |
发表于 2007-12-19 23:44: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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