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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晓光老师悼念其恩师王元化先生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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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1-16 18:06:5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有德性的思想和有思想的德性
  ——悼念老师王元化先生

   上海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 陆晓光
  
  王元化先生去世了。
  去世前一个月病床上,先生与人聊天:“如果说我的一生有什么一贯的东西,那么这就是反思。”去年先生在病床上校订过《我的三次反思》。
  先生三次反思先后发生于抗战时期四十年代,新中国的五十年代,以及上世纪末九十年代以来;先后是二十岁青年,三四十岁壮年,七八十岁老年。最近几天我遵引导,试图追寻他的踪迹。
  第一次发生在抗战时期一九四○年前后,那时他入党不久,受到由日文转译过来的苏联文艺理论影响。一九三九年发表《鲁迅与尼采》,产生较大影响。但那时他说并没有读过多少尼采著作,许多看法袭自苏联一本论尼采的书。当时他的挚友满涛(著名俄罗斯文艺思想译介者,他的姐姐张可后来成为我的师母)发表文章,批评他在艺术与政治关系的观点上有机械论毛病,为此两人争论十分激烈,最终先生明白了确实是自己思想有偏颇。此后先生开始追求新的文风,三四年后终于取得一些进展,发表小说《舅爷爷》并受到朋友称赞:“真的脱胎换骨了。”那时先生也成为满涛所喜爱的契诃夫作品的爱好者。这两位挚友在文艺思想上主张应该回到马恩原初理论上去。
  在先生这次反思历程中,我看到的是一位有才气和书生气的英俊少年,他做事认真,追求执着,看重友情,既不轻易改变自己,又能虚己服善。我读过先生那篇被他朋友赞为“脱胎换骨”的小说《舅爷爷》。其中的主人公喜欢赌钱喝酒,被大人们看不起,受小孩们嘲笑,对妻子漫骂不敢回嘴。但是惟独他,在涨大水时不顾危险跳入急流去救溺水小狗;惟独他,在童年“我”发烧昏睡时一个人整夜守护;惟独他,在赌博赢钱后高兴得带“我”一起去看戏。“舅爷爷使我觉得这个世界是这样温暖、光明和可爱!”这个舅爷爷形象很难以善恶分明的模式归类,然而却可亲可爱。创作这篇小说不仅需要摆脱“机械论”文艺观,更需要对真诚爱心的感受力与渴望。先生当年如果没有这种童心爱心,就不会感受并关注表现这个窝囊小人物的可爱一面。
  先生第二次反思发生于一九五五年因受胡风案牵连。起因是当时公布的“胡风反革命材料”涉及他们之间有通信往来,于是沦为审查对象。据作家李子云文章的回忆,当时大人物周扬提出,只要王元化承认胡风是个反革命分子,就可将他作为人民内部矛盾处理。“但王元化认为这个结论缺乏有说服力的证据,予以拒绝。”结果他被戴上‘胡风反革命分子’帽子。我现在读到这段记载,依然会产生一种“血脉贲张”(先生用语)的感觉。由此也理解了先生那时为什么说:“ 过去长期被我信奉为美好神圣的东西,转瞬之间轰毁,变得空荡荡了。”
  但是先生并没有被“轰毁”击倒不起,而是竭力尝试着站起来,沉下心,以读书思考的方式追问为什么。先生在隔离期间所读的居然全部是“马克思 ”系列的书,依次读的有:《毛选》、列宁《唯物主义与经验批判主义》、《哲学笔记》、斯大林时期苏联哲学理论、马恩所有的哲学著作。之后先生集中攻读研究三位大家:马克思《资本论》(第一卷)、黑格尔《小逻辑》、《莎士比亚戏剧集》。关于前两种,先生说过,他当时写了“数十本笔记”。
  先生读书是为了反思曾经被他“信奉为美好神圣的东西”,而他通过读马克思系列的书而解答了自己的疑问,收获诸多,其中之一是:
  认识到在反胡风斗争中,对“人格力量”、“人的尊严”、“艺术良心”等等进行批判是一种极左思潮,与马恩观点并不相侔,甚至与列宁斯大林的观点也有不同。
  先生最重要的是跨越整个九十年代以来的第三次反思,影响广泛,学界因有“王元化九十年代反思”之说。前两次反思的对象都不涉及通常认为的马克思学说基本原理。第三次反思则突破了这个禁区。比如关于唯物论的客观规律问题。过去一直认为规律的存在是不言自明,理论工作就在于探寻规律也是不容置疑。而这次反思中他写道:“我的看法改变了。我认为事物虽有一定的运动过程、因果关系,但如果以为一切事物都具有规律性,那就成问题了。……实际上,我们在宇宙万物中所认识的规律是微乎其微的。不错,在人类继续发展和知识不断更新积累的情况下,人可能掌握更多的规律。但是宇宙万物是不是都具有规律性,这是非常值得重视的问题。”
  先生质疑“规律”缘起于他对《文心雕龙创作论》的反省审视,因为该书初衷与目标是探究文艺创作的“规律”。该书的酝酿始于四十年代先生在北平铁道学院任教时期,写作是在六十年代,出版则是七十年代。可见他花了相当长的时间和工夫。并且,该书的学术成就早已为学界公认,影响广及海内外,日本学者甚至以“划时代”评论该书在相关领域中的标志性意义。那么,对这部花费如此大心血的,已经获得如此殊荣的著作,为什么还要自我审视,并且质疑的恰恰是作为该书核心理念的“规律”?这至少说明先生对于学术与思想抱有一种赤子般真诚,实事求是,不图虚名,乃至不惮自我揭短。在后来修订改版的《文心雕龙讲疏》中,他特意向读者说明原书“在论述规律方面的某些偏差”,有“机械论”的痕迹。
  先生反思“规律”的另一个原因在于强烈的人文关怀。因为“规律”需要人的理性来认识,肯定“规律”意味着肯定人的理性能力。因此,与反思“ 规律”相呼应的是对“理性”的反思。先生过去一直认为,“人的力量,理性的力量是可以扫除一切迷狂,无坚不摧的”,这种崇拜“理性”的观念,曾经把五十年代隔离时期的先生从精神危机中拯救出来。那时先生一次次地从黑格尔的“人的精神的伟大力量是不可低估和小视的”话里获取力量,“每次都会感到心情激荡”。 “理性”可能曾经是先生最心爱的观念。然而,当意识到这种看法也有重大缺陷甚至危险时,先生对它忍痛割爱了:
  因为,这种对理想的信念有可能导致以为人的认识可以达到“终极真理”。而一旦自以为掌握了真理,就成了独断论者,认为反对自己的人,就是反对真理的异端,于是就将这种人视为敌人。结果只能是:不把他们消灭,就将他们改造成符合自己观念的那样的人。
  可见,先生反思“理性”不是出于纯粹学术思辨,而隐含着对人的命运的忧患与警惕。忧患的是,“理性”可能导致把人视为“异端”、“敌人”;警惕的是,防止曾经有过的“消灭”与“改造”。
  先生说,“第三次反思是发生在一次大的政治风波以后”,“是在痛定之痛之后要探寻”。这次“痛定思痛”后反思的焦点是激进主义。激进主义指一种社会性急燥情绪,它容易导致趋向极端的偏颇。先生认为,“五四”以及其他类似的大事件,都带有这种激进偏颇。由于这次反思所涉领域和问题重大,因此有争议是极其自然,没有争议才是奇怪。我现在想到的问题是,为什么这样的反思是由先生提出?这样提问和追问时,我想到先生的性格。晓明《王元化画传》中有“楚蛮”专节。其中介绍,东汉杨雄以“风飚以悍,气锐以刚”来说明楚人性格。先生父系楚人,父亲维周先生为人正直,淡泊名利,但也遗传了楚人的暴烈脾气。先生小时淘气,有一次在客厅里,维周先生生了儿子气,当着客人的面把一个盘子摔过来。这类事对于成年人尚且可怕,给童幼年留下的负面印象想必深刻。先生本人也为自己类似性格苦恼:“我有楚蛮血液,这是不好甚至可怕的,但是我很难克服。”如果说楚蛮性格是容易急燥激进,那么先生反思激进主义,与他对楚蛮血液的看法不无关系。先生对师母张可性格的评价可以印证。因为一个具有“楚蛮”性格的人,在特殊年代尤其需要与“楚蛮”相反而能够容忍的性格。而先生深情写道:
  “张可心里似乎从来不懂得恨”;“我没有一次看见她用疾言厉色的态度对人,也没有一次听她用强烈的字眼说话。她总是那样温良、谦虚、宽厚”;“我的坎坷命运给她带来了无穷伤害,她都默默忍受了”;“他始终没有使我会受到刺激的任何情绪的流露”。
  一个如此需要温良性格者的人,一个如此感谢和推崇温良性格者的人,一个因为有善于忍受的性格的亲人而长期避免了种种刺激的人,对自身“楚蛮” 性格的弱点肯定是尤其清醒并警惕的,对他人的类似“楚蛮”性格也肯定抱有忧虑和告戒愿望,因而很容易联系与发现激进主义与“楚蛮”性格的相通处,因而也很难对激进主义无条件认同而不予质疑。先生写道:
  那些号称坚持“继承五四”的人以为通过诅咒和漫骂就可以把我击倒,但辩论靠的是真理,而不是蛮横。……今之学人多喜酷评,以詈骂为高,这是令人叹息的。
  在这段简短文字中,我读出的不仅是激进主义,也包含“楚蛮”弱点。先生批评激进主义,包含着对自己血缘所属的“楚蛮”性格的批评,先生使用“ 令人叹息”一词,其中是否爱恨交加?反思激进主义之所以首先由先生提出,原因之一是否也在于先生对楚蛮血液“不好甚至可怕”的深切和长期的体验?
  由此想到鲁迅在“五四”时期批判的阿Q精神胜利法,它与先生批评的“楚蛮”式激进主义恰好形成对照。前者麻木不争,后者急燥易怒;前者软弱退缩,后者飚悍锐刚。阿Q形象由并非“楚蛮”出身的鲁迅塑造,看来并非偶然。鲁迅通过阿Q来揭示鞭挞“国民性”的软弱退缩,麻木不争的一面,这固然是深刻,在当时背景下也有大的社会意义。但是阿Q 精神是否完全同样适合于概括“楚蛮”,这不是没有讨论余地的。鲁迅揭示的阿Q 式“国民性”在当代中国是否具有与当时中国完全同样份量的现实性和普遍性,这更是值得认真思考。也许阿Q精神与楚蛮性格都是国民性的组成因素,只不过在不同时代和地区,其强弱多寡的组合有所变化,有所不同。中医理论是阴盛补之以阳,阳盛泻之以阴。由此,先生基于楚蛮性格之体验的对激进主义的反思,在当代或可谓是有针对性、有历史深度、有文化认同的发现。
  先生《我的三次反思》说,“我读的书并不多”,所写下的“仅仅是出于个人的思考。”先生所读之书是否“不多”,作为先生的学生,我建议有兴趣者不妨从他《思辨随笔》(上海文艺出版社,1994年)或《思辨录》(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中以窥一斑。我从先生这句“仅仅是出于个人的思考” 话中,感受到的不仅是真率谦虚,也不仅是对“思想”的虔诚敬畏,更是反思“理性”观念之后才有的怀疑意识与清明理性。先生怀疑的是那种企图囊括真理的独断论,先生提示和期望读者也不要把他的反思成果作为“独断论”接受。先生教示学子:思想成果固然重要,更重要的是追求思想的真诚。也许先生还向学子提问:真诚而有“缺陷”的思想,与“完美”而不真诚的思想,两者之间孰轻孰重。
  先生生前学界对他的一个著名评价是“有思想的学术,有学术的思想”,我一直深以为然。但是这几天,我突然感到这个概括并不惬意。先生的思想是基于德性,先生的德性是经历反思。因此我更倾向于用“有德性的思想,有思想的德性”来表达最近几天对老师的新认识。
  先生离开我们了。
  老师,那天深夜我在您病床下看到一双布质拖鞋,这双鞋是我为你去买,这双鞋你已经穿过,我想把它带回家。
                                                                                                                                        写于先生追悼会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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