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世纪于我而言最重大的事情莫过于我的出生,而发生这件重大事情的地方是皖南的一座江北小城。我只知道,自那以后,这个世界便慢慢地纯粹起来,村庄消失了,麦地消失了,海子也消失了,我总是仿佛在一个很高很高的石崖上,偷偷摸索我自己的记忆,摸索我自己的年华,那是我的城市与村庄。
表妹打小是个淘气包,贫嘴我永远不是她的对手,正如算数她不能企及我一般。我记得那年夏天,带着她跑遍了外公家门前那一整条街,最终让她吃上了冰棍。我?我不吃小孩吃的玩意儿,我喝五毛钱的糖精汽水。
想起来外公总是将地上泼得湿漉漉的,整大块整大块的是黑黝黝的青石板,黑得发光;屋顶高得不可思议,梁上还悬着舅舅年轻时候自己装的吊环。据说舅舅发育那会,总是放学后自己跑进柴房煮一碗面吃,才能长得老高,这道理果真不假,我吃的面更多,如今果然比舅舅还高些。
过年的时候,我们不看中央台的春节晚会,我们去街对面的老剧院,剧院里只是偶尔放些很制作粗劣的电影。只记得氤氲的气氛里,是台球撞击的声音——
“啪”,母球撞到子球
“哗”,子球落袋
但继而很快就被游戏机的声音掩盖,那是我们这一代人最高级的游戏了。
不过我们的兴趣却不在那里,我们最真实的快乐是老剧院外边角落里李老头的连环画,我们表兄妹三人得了小钱,就疯也似的奔去,
表哥说:“一人借一本,看完换着看。”
我跟表妹说:“好!”
我知道其实表妹不喜欢那样子看书的,何况那个角落里太寒冷太龌龊,只是铺一张那老头给的麻袋,席地而坐,一大群娃头(就是小孩)挤来挤去。但她又不愿意被我们丢下,只好强作兴奋。我不懂那时候表哥怎么看书看那么快,每每我正看到中段有味之处时,表哥就在一边上不耐烦地嘟喃:“快点,怎么还没看完呢?!”后来我才知道,他看书是只看画的。
于是我少年时最早接触文学就发生在那个狭窄肮脏的旧书堆里,看完了图文版的《荡寇志》接着看《西游记》,等到《水浒传》我看到也不知道是第四遍还是第五遍的时候就不见李老头出来摆书看了,估计已经死掉了。
终于有了正统白话版的《水浒传》,是上初中以后的事,那三大本很厚实的绿皮简装本,是表哥拿三本日本漫画《机器猫》跟同学换来的。可他是看书只爱看画的人,结果很后悔做了这笔“吃亏”的买卖,就把书甩给了我——其中宋江浔阳楼会戴宗,李逵出场跟张顺打架那一回,我看了不下二十遍,至今想来,张顺的那三尾活鱼做出的汤必定是天底下最美味的菜肴了吧!
关于书籍的印象,还有就是外公的大旧书箱子,母亲说外公年轻时和师傅学功夫,至于师傅怎么样,只知道是武林高手,猴拳天下第一。有没有搞错啊?!猴拳?哪有武林高手上蹿下跳跟只猢狲似的,也太没风度了吧!也罢,这段权且不管,反正是超级无敌的人物就是了。于是外公的书箱子里理所当然是武功秘笈了——九阴真经?或者降龙十八掌?就算是少林寺的拳法也可以啊……可是我始终没能看见外公使出除了太极拳之外的第二种武功。
直到好多年之后,我读完金庸先生的《倚天屠龙记》才知道,武学宗师张三丰所创的太极拳以柔克刚,行五行八卦的易理,实乃天下武功之大成。外公只用这一路拳法便能克制天下所有的武功,此乃当世高人。至于那只书箱子,外公一并给了表哥,然后就是表哥家一而再再而三的搬家又搬家,再然后……就没有了,丢了。我不只一次地问过表哥,他说里面根本没有什么不世秘笈,倒是有几本古龙跟梁羽生的武侠小说,还有就是侦探小说跟家庭医生类的书。于此我自然不信,起码那几本医术定然是一些武林前辈高妙的点穴手法吧。但总之我小时候的武侠梦就这样破灭了,不知道被丢到哪一栋老房子的哪个角落里去了,被推土机连着房子一起推掉,埋在地下,我的《九阴真经》如同小说里写的一样等着后世有缘人去发现。
外公家的老房子在长江边上,靠水吃水,可那一处的人们吃的都是井水,家家用桶来取,女人们也上井边洗衣服。那样的四眼井口排在一起,也没有名字,就叫“四眼井”,也不知道是哪个朝代留下来的,一直到现在还是活的,路边的菜贩还从里面打水,洒在青菜秧上,嫩嫩的,很好看。除此以外怕是失去了作用,周围盖起了楼房,大家都用上自来水了。听说城里还有一、二、三眼井——一眼井在城北边,我知道,去年冬天的时候回家,也忘记了在哪里看见了二眼井,至于三眼井,终于没能看见。井,其实挺好看的。
小时候,怎么有那么多的忌讳,“不要自己去江边乱跑,不要趴在四眼井边上望,不要惹隔壁阿姑太的狗……”表哥小的时候胆大包天,带着表妹跟隔壁的小扁头去长江里游泳(却没喊上我),,回来时,外公提起蛮槌(就是棒槌)就打,打得表哥喊救命才歇下来,我心里立即由委屈不平变成了庆幸。
说不准去江边是怕我们下水游泳,长江里有水猴子,那是什么样的生物,没人见过,但老人们说得神乎其神,确实让我们很害怕。我却经常有机会上江堤上走走,妈说:“煮了银耳汤,给你外公外婆送点去。”我欣然而去,等到回家路上,便久久徘徊在那段堤岸上。那些卖旧书报的小贩摊上不光有小说漫画,更多的是封面印着裸露着肩背和大腿的女人的杂志,白生生的,让我眼前一阵阵晕眩。于是我红着脸忐忑不安却一遍遍来回地走那一段路,不时拿眼睛瞟视着,一旦有人发现可疑时,我便迅速地拾起一本漫画书,“这个怎么卖啊?”那是我年少时关于情欲最早的启蒙。
外婆是个脾气很大精力很好的老人家,平日里腿脚也总是停不下来,几个儿女家轮流跑。但外公却是内敛安静的人,早晨打拳,白日里看书看报,也很少出门。我不知道这样的两个人当初是怎样结合到一起的,而外公倔强的性格也导致了他们之间几十年的争吵,可奇怪的又是在这几十年的争吵闲暇中外婆却顺利地诞下了我母亲他们兄弟姐妹五人。再等到我们这一辈人长大一些之后,他们的争吵实在无法当着满堂儿孙的面继续下去,进而演变成长达好几年的冷战。但我们去外公家,却是更爱与他呆在一起——外公能说很有味的故事,《七侠五义》还有神偷燕子李三的事迹,他说的都很传神动听,有语言,有神态,偶尔还能演示一两个动作,像说书一样。甚至我私自觉得,比单田芳先生说得还要好,因为我只在收音机里听过单先生的书,无法见到他的动作和神情。于是外婆便会不高兴起来:“他那些东西也不晓得是哪一年的事情,说得就跟自己看到的一样!”这种时候表妹就会很机灵地跑到外婆跟前把糖块塞进外婆的嘴里,“甜吧?!外婆。”“嗯……嗯……”外婆支吾着,眉开眼笑(外婆是很喜欢吃糖的)。
除了旧派的武侠和民国时的侠盗传说之外,外公还会跟我们说他年少时候在乡村的生活,那是多有趣的童年经历——蝉鸣和蛐蛐儿的叫声编织成的夏天,梯田里的牛儿恣意的甩着尾巴,牧童捻一支竹笛,越吹越远……这些可能在很多人看来算不得什么,却对一个从小在城市长大的孩子产生了无比巨大的吸引力。于我而言,那必然是天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