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七月,朋友邀我同去他的祖母家——怀宁茶岭,离海子的家乡査湾只几里地,我们想着可以顺便去拜祭一下。我欢喜不已,那是我记忆里最深刻的一次关于村庄的印象。
出发时他说大概三个小时就能到,可车就坐了一个小时,就被司机催下来。这才知道剩下的两小时是要徒步走山路的,车开不过去。我承认我不是个十分能吃苦的男孩子,整整两个小时,一步步踏在山岗若有若无的泥泞小路上,说不出的厌恶和沮丧。盛夏九十点钟的太阳,晒得群山一片发光的葱绿,也晒着我的脊背通红通红,火辣辣的疼。就当我问过无数遍“还有多少路了?”而他回答了无数遍“就快到了。”的时候,真的是就快到了。我远远地望过去,那是一群丑陋破败的泥坯房子,杂乱的水田里整齐的插满了水稻。看不出哪里是村头,也没有相邻的村子,十几户人家孤零零地在这大山窝里倔强地生存着,这是这样的时代里皖西南最穷苦的人们,这是活着的村庄。
老人们说话我听不懂,于是对着我很憨地笑,娃头们说话太含糊太快我也听不懂,于是很坏地在我脚边撒尿。
我说:“就没有年轻人了吗?”
朋友说:“我们这一边大的男孩子要么就出去学手艺去了,要么就南下做民工了,过年才回家,女孩子也差不多,也有不少嫁到镇上去了。”
我的朋友很幸运,他的父亲最开始也是做民工,后来吃苦胆大,慢慢做上了工头。于是他五岁以后的成长脱离了这个山村——他变成了城里人。
村子里没有喧嚣,风景也很自然很纯美,但我却无法在一个没有电话,没有手机信号甚至连用电也是从几里外的地方牵过来的村落里呆上一个下午,这里对我而言近乎原始。这时我才发现我骨子里头彻头彻尾生长着的城市的灵魂,我十几年关于真是村庄的幻想一下子崩塌了。
我反复地告诉自己,这不是我的村庄,我的村庄在长江岸上——没有传说中的茅草屋顶,我的村庄屋顶黑黝黝的老高老高,我也不管那些齐整的水田里生满蚂蟥的泥巴,我的村庄是满地黑亮的大青石块。我不管人们的疲惫扛不扛得起秋时的丰收,不管八月流火的时节结伙插秧,甚至不用去想那一张没底的嘴巴如何填满,一条老长的山路何时通向可以开货车的坑洼国道。我只知道,我的村庄是老屋,是老井,是长长的堤坝头上一群少年的张望,我的村庄湿漉漉的,是干净的鞋底,干净的衣裳,是那些可以用诗句和文辞描述的地方,我的村庄——是文字的村庄。
然而这一切的记忆又似乎太过于短暂,我人生中最温润的那一部分,轻而易举地被一种叫做岁月的东西填实,我的童年和少年与这个时代所有城镇的孩子们一样,在还没有准备之时,却已经不经意地走远了,而当我们以一种告别的姿态来审视那些在十几年前发生的点滴,我不得不承认是我们的回忆和年龄一同延迟了。
老屋子在几年之前被拆迁,我们小时候奔跑的街道被拓宽到我再也不认得,青石板的地面没有了,舅舅煮面的灶台没有了,现代城市的步伐来得过快,我的村庄从那时候开始幻灭。城南的地面上在短短的几年间耸起了无数的高楼,前年的时候也终于架起了长江大桥,听说现在已经在建二桥了,乘车去江南只要几分钟,这些在十年之前都是不敢想象的。对街的角落里和江堤上也没有人摆那些老掉牙的旧小说和漫画,实在很少有少年人去看那样的书了—— 现在的孩子们在节假日里都会去上网。至于老剧院也终于经营不下去,据说被英国人承包下来,现在是城南最大的夜总会,每晚灯火通明,气派非凡,门前也总是停满了宝马和大奔,那些招摇着的巨幅海报上人们终于可以不再躲躲藏藏地看见白生生的肩膀和大腿了。仿佛一切都变得越来越好,然而这样的城市却变得充满躁动和不安,这样的城市让我喘不过气来。
现代的步伐像把最锋利的刀子拉开了我村庄的心脏,触及我最深处的疼痛;我极不情愿地明白着,我的村庄终将会以一种无法预知的速度与我告别,然而我却没想到那来的会如此之快。
大学第一年的秋天,我正忙碌于院里的学生工作,表妹在赶回家乡的长途汽车上打电话给我,哭着说:“外婆没有了……”我脑海里嗡的一下空白了,顿了好半天,说到:“好的,我知道了。”然后挂电话,继续忙完手里的活,直到晚上,赶去车站想南下回家,却被母亲急急打来的电话阻止,“你不要赶回来了,太远,明天就送到山上下葬了,你等春天再回来上坟吧!”于是,我在遥远的北方朝着家乡的方向磕头,悼念我的外婆。
半年后,仿佛是同样的场景,我已经升上大二,还是表妹坐在返乡的车上给我打电话,哭着说:“外公没有了!”我愣住了,好久之后还是说了句:“好的,我知道了。”
我又知道了什么呢?我生命初端的最明亮的灯盏熄灭了,我的村庄——最后的村庄也已经离去。岁月终于在我的河流里将我摆渡彼岸,车水马龙,灯火辉煌,这是一个叫做城市的地方。这样的白昼和夜晚似曾相识,而人们的面孔却陌生到让我害怕。
外公去世后的第二年春天,我跟表哥去坟山上,阳光明朗温暖,外公外婆共一个坟,立两块碑,这两个倔强了一辈子的老人终于在死后还是睡到了一起。白碑上他们的遗照,外婆端庄福气,外公矍铄却略显寒酸——那是舅舅从柜子最底下翻出来的老照片重新洗印出来的——外公生前几乎没照过什么相。
母亲后来一跟我说起外公就会哭:“你外公可怜得很,什么都算小(就是小气的意思),我给他那几套内衣都是好几年前了,好好的压在那里都没穿,自己身上穿的也不晓得打了多少布巴(补丁),平时自己也舍不得买好东西吃,这个那个给他的钱都留着,你舅一翻出来,有好两万,办后事都没用上儿女的钱,平时也就一个月发到一百块钱,都不晓得存了多少年,走那天你二姨在客厅,都没听到吱声,人就没了,一天医院都没住……”
二十岁之后的我时常奔走在城市与城市之间。每当我张望窗外如浮影般掠过的景象和人群时,总是莫名地渴望着看见一些熟悉的影像。然而,火车如同时光一样,太快太快,我根本无法看清那倒退而去的物事,在日光下以光速旋转,令我晕眩。仿若我是一个梦游者,停留在那场记忆里找不到方向,又或者是我自己从来就不愿醒来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