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几位同学表示对以下说法抱有同感:“如果把长谷川看成日本、桂兰为伪满洲的话,就可以很清楚地理解长谷川在桂兰被释放后所说的‘你不可以离开我哦’这句台词中隐含的重要意义了。”(茨城大学、大二女生)甚至还有同学尖锐地指出:“在桂兰说出‘请让我留在这里’一席话的一幕里,叙述着‘中国如果顺从日本的话,就会幸福’的公式化的含义。”(茨城大学、大二女生)“如果说《新土》中(日本男性)与德国女性之间的朋友关系表示的是一种与德国之间互不干涉的关系,那么我们就可以明白,这部电影通过日本男性将中国女性变为自己的恋人而拥有她的表现手法,提示了日本和中国之间的统治与被统治的关系。”(新泻大学、大三男生)另外,从新泻大学一位大三女生的“最初桂兰被描写成只会说中国话不懂日语的‘异国人’,但是在桂兰在老家旧址与年子用日语交谈的一幕中,我觉得她被刻画成(无论在语言意义还是思想意义上)懂得交流的形象。因为是表现日中亲善的电影,故事情节让人觉得甜得发腻,尽管如此还是很受感动”的意见来看,这部作品不仅当时已经能够以充分的距离感来进行客观分析,而且在今天仍然具有吸引观众的魅力。
中国的观众以及后来审判汉奸的法官们认为《支那之夜》中最成问题的一个镜头是桂兰被长谷川打了一个嘴巴的场面。桂兰因坚持自己的主张而挨了一耳光,于是她意识到自己太倔强了便放声大哭。对于这一幕的意图,许多学生都表示不理解。但即使是这些无法理解桂兰心情的学生也能领会到:如果长谷川和声细语地解释,桂兰仍旧不明白的话,那就算让她挨体罚也是对的。也就是说,日本必须要教育中国。
协助本次调查的学生总数为160 人,只要阅读他们的回答便可发现: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这部作品描述的是对日本(日本人)有利的故事,因此在这一点上难逃政治宣传之嫌;但他们似乎都简单地将该片当作“纯粹的爱情故事”来欣赏,认为它是一部制作精良的娱乐片。以上的调查结果表明,以现代的标准来看,电影《支那之夜》依然能够让人感受到其强烈的政治宣传性;而且是不是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解释为女演员“李香兰”所具有的政治宣传性至今仍然有效呢?
第三个李香兰Lee Hsiang Lan与复活神话
整理本文已经讨论过的问题,大致可以总结如下:⑴作为“满映”专属女演员的“李香兰”,其本身确实存在着明显的政治宣传性。⑵但是山口淑子本人曾经的存在——李香兰的这种意识很薄弱。⑶山口淑子本人认同“大陆三部曲”具有“政治宣传性”。⑷《支那之夜》女主角“李香兰”的“政治宣传性”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至今仍然有效。
战争结束的时候放弃李香兰之名、恢复户籍原名的山口淑子,虽然当时完全没有意识到“大陆三部曲”的“政治宣传性”,但正因为不久之后她强烈地认识到了这一点,才选择了找回自我、充当先驱者的战后生活,而不是继续做傀儡。但是山口意识到的只是“李香兰”(Ri Ko r an)的“政治宣传性”,而非李香兰(Li Xianglan)这一存在的“政治宣传性”。
如果具有政治宣传性的仅仅是作为符号的“李香兰”,那么解除汉奸嫌疑回国之后的山口淑子,就等于已经获得免罪符来进行其战后的活动;对山口淑子而言的赎罪,只要证明自己不是一个木偶,而是一个可以独立的个体就行了。难道不正因为有这个需求才使得作为符号存在的“李香兰”被神话化了吗?
四方田犬彦指出,战后“李香兰”的神话化过程的开端就是由稻垣浩编剧并导演的东宝1952 年的作品《上海的女人》。6 该片以1945 年的魔都上海为背景,其情节如下:由山口淑子饰演的女主角黎莉莉早在幼年就经历了与日本双亲的死别,后被孙文的盟友、亲日派的中国人收作养女。对日本一无所知的她长大后成为上海夜总会的一名歌女,并对日本特务机关的青年真锅(三国连太郎扮演)产生了爱慕之情。受一位抗日朋友之托,黎莉莉成功将他的父亲送到了重庆,自己却遭到逮捕,并与真锅一起被枪杀。
实际上,被免去汉奸罪幸存下来的李香兰,在该片中上演了几乎是自己分身的角色,只不过最终死于非命。这仿佛是一个仪式,告诉世人:为日本侵略中国合法化充当“政治宣传工具”的“李香兰”(Ri Koran)已经以一种疑似的形式被埋葬,从而把作为山口淑子分身的李香兰(Li Xianglan)从“政治宣传性”上分离开来。
然而,要使这个神话终结的话,必须要让已经死去的“李香兰”再度复活。而这个“李香兰”的死与复活的神话是通过山口淑子于1953 年出演香港电影《天上人间》来完成的。关于出演这部影片的原委,山口淑子本人在自传中作了微妙的解释:当时她刚结束与东宝公司为期三年的合同,在日本等回丈夫野口勇的居住地美国的签证,在这期间见缝插针地参演了这部影片7。在与笔者的谈话中她也曾毫不客气地说,关于香港那段经历“我不想说”。
然而实际上以《天上人间》为开端,山口淑子在1957 年之前共出演了4 部香港电影(其余3 部是《金瓶梅》、《一夜风流》、《神秘美人》),并且再度启用“李香兰”一名。不同的是,她既不是R iKoran 亦非Li Xianglan,而按照“李香兰”的香港读音被叫做Ri Honran。
可以这样说,经历了死亡与复活的“李香兰”已经被赋予了无限复活的可能,成为了一个神话。这个“李香兰”神话的再构建过程,起初是以由山口淑子本人与藤原作弥共同创作的自传《李香兰我的前半生》的形式出现的。不久,这部自传被改编为音乐舞台剧并搬上舞台,后又被制作为电视连续剧,由各时代的偶像明星泽口靖子、天海祐希、上户彩饰演,一直流传至今。
我们看到,这些二次形式进一步传播到其他媒体中,进一层补充了“李香兰”的神话。具体说来,这种传播在漫画这一媒体上得到了集中体现。时间早一点的有森川久美的《苏州夜曲》(白泉社,1981 年)中出场的两位主人公——身兼夜总会歌手和黑社会女老大的上海百合,以及被主人公本乡义明赎身的薄命女子梨华。很显然,这两个角色都有一部分是以李香兰或者说以李香兰在“满映”扮演的角色尤其是《支那之夜》中的桂兰为原型的。
《李香兰 我的前半生》出版以后,安彦良和的漫画《虹色的托洛斯基》第六集(潮出版社,1995年)中,主人公乌木鲍尔特1941 年在上海遇到的人物之一就是满映“刚有点名气的李香兰”本人;另外,藤田温子的《李香兰》(角川书店,1996 年)就是完全按照《李香兰 我的前半生》改编而成的漫画版自传;村上纪香的《龙(RON)》第23 卷(小学馆,2000)中毕业于北京的日本语学校、汉语与日语都很流利的奉天市长的女儿——“满映期待的新影星”林香琴身上也有李香兰的影子。
此外,1996 年开始发售的世嘉土星(S e g aSaturn)的冒险游戏软件《樱花大战》系列中,有一个非常适合穿旗袍的叫做李红兰的角色。该角色被设定为一个出生于富裕的中国商人家庭的女孩子,由于辛亥革命时父母双双死去,她便被收养为农家的养女。后来因其才能而被发掘,东渡日本。这一角色虽然说的是关西方言,又身为发明家,其形象设定与真人相距甚远,但很显然也受到了“李香兰”的启发。
在已经进入21 世纪的今天,一方面山口淑子愈加气宇轩昂地成为一个神话般的存在,另一方面作为日本侵略中国的“政治宣传工具”而问世的“李香兰”,也被加以种种演变至今。
结语
对研究电影史的人来说,像山口淑子这样具有魅力的对象恐怕是绝无仅有的。作为一名演员,拥有“满映”、上海的李香兰时代、战后日本的山口淑子时代、好莱坞的山口香兰(Shirley Yamaguchi)时代、20 世纪50 年代香港的李香兰时代这诸多侧面本身,在日本的女演员里就已经是凤毛麟角了;而关于她在各个时期所扮演的角色,不论是从表象文化论的范畴、社会性别论的范畴还是从历史研究的角度来看都难穷其趣。
实际上对山口淑子来说,作为演员活跃的时代不过是从1938 年开始到收山纪念电影《东京假日》(1958 年)为止的20 年时间。此后是一心做外交官夫人的10 年,从事记者活动的7 年和担任参议院委员的18 年。把从事了如此之多专业性工作的她作为研究对象并从中发现其魅力的,应该不只是电影研究人员吧。
即使单从电影史这个范畴来看,国内外的很多研究人员都曾进行过关于她的研究,因此积累了很多资料。近几年发表的比较具有代表性的研究有:四方田犬彦所著《日本的女演员》(岩波书店,2000 年)中与原节子的比较论;由四方田犬彦担任编者的评论集《李香兰与东亚》(东京大学出版会,2001 年)中鹫谷花、牧野守、门间贵志以及四方田犬彦等人的论考;吉冈爱子的英文博士论文Cross-Cultural Encounters: Multiple Star Identities of Yamaguchi Yoshiko 以及吉冈最近的两篇论考;还有由笔者翻译的Michael Baskett 的著书Goodwill Hunting: Rediscovering and Remembering Manchukuo in Japanese “Goodwill Films”等不胜枚举。
笔者产生的对山口淑子进行长访的念头应该说是由这些论考所触发的;然而在结束采访欲将其变成铅字的时候,忽然萌发的想自己写点诸如“李香兰论”之类文章的念头,却完全是在同山口淑子接触的过程中受到极大的启发才产生的。
此外,有关李香兰的研究,邱淑婷于2007 年出版了《探索香港?日本电影交流史——亚洲电影网络》(东京大学出版社)以及最新英语著作Japanese and Hong Kong Film Industries: Understanding the origins of East Asian film network。笔者相信今后还会出现更多的关于该课题的细致分析。
以本文为开端,笔者想在今后进行更多的关于“满映”和李香兰(山口淑子)的研究,但前提是对“满映”时代佚失作品的发掘和对香港时代李香兰所出演作品的观赏机会的确保。由于已故电影史家山口猛等人近年的发现,现已找到“满映”时代诸多电影胶片的藏身之地——俄罗斯国立电影资料馆,可以说研究环境与过去相比已经有了很大的改善;但下落难以确定的作品仍然为数很多。如果通过研究者的关系网,能够逐渐收集到更多的相关信息,则笔者不胜欣慰。
注释:
1 2007 年2 月8 日进行的长访(刊登于由纪伊国屋书店发行的20 世纪媒体研究所编【刊】《Intelligence》Vol.8 第74-9 页的《【特企画】谈论李香兰——山口淑子采访记》)中收录的山口淑子的发言。本文后面所引用的山口淑子的发言也均出自该采访当日的发言或者采访前后的电话商谈内容。
2 根据胡昶、古泉著,横地刚、Fusako Ma 翻译的《满映——国策电影面面观》(PANDORA/ 现代书馆)一书,山梨稔在1937 年满映成立初期隶属于“供应部”,后在1938 年5 月的组织变革之后成为第一任董事长金壁东直辖的董事长室主任,其下设有总务科、经理科、企画科、技术研究科、东京出差所、北平出差所等部门。山梨稔与山家亨一同访问山口淑子、请她做演员的准确日期如今已无从知晓,但从山梨稔所担当的职务来推断可以认为是组织变革之后的事。
3 7 山口淑子、藤原作弥. 李香兰 我的前半生. 新潮社,1987.96-98, 376.
4 《满洲电影协会简介》康德5 年,即1938 年12 月15 日发行。引自《满映——国策电影面面观》.37.
5 作品观赏及自由记述式问卷调查于2007 年5 月8 日(茨城大学)、2008 年12 月16 日(茨城大学)和2009 年8 月5 日(新潟大学)实施。
6 四方田犬彦. 日本の女. 岩波店,2000 年.244-246.
来源:来源:《电影艺术》2010年第2 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