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华东师大中文系90级 杨慧敏
这里是中山北路3663号,九年前。
就像北大有个未名湖,清华有个清华园,剑桥有个难别的康桥一样,华师大有条传说旖旎的丽娃河。整个校园由此分为东西两区,河东主文,河西主理,照现在的话说,魔鬼与恐龙分庭抗礼。
一进校门,一条笔直的林荫大道直扑河西,中途在那座跨越丽娃河的彩虹桥上跳跃了一下,顺势滑向地理馆前的四方草坪。和所有的建筑思路一样,这是一条门面路,所以法桐高大,景色壮美,也所以缠绵的故事并不多,回忆淡淡。大四那年交完论文稿出来,雨下得正急,撑了把伞心绪乱乱地四下走,走到了这条静默的路上。一抬头,迎面不知何时一个高高的男人,赤着肩膊,只穿了件白色汗背心,左臂上抱了一个白衬衣蒙着的娃娃,不紧不慢的走着。男人很高,步子却很缓,并不时地转头和怀里的娃娃说着什么,就显出一种特别的温和和从容来。我一时并未看清孩子身上蒙的是男人的衣服,只奇怪这样气质的一个男人怎么会如此装束就出来行走。等到走近了看清了,心里莫名的一阵温暖。擦肩而过时,孩子的笑竟跳过雨丝咯咯而来,与男人挂在侧面的笑意一起就让我乱乱的心绪平静了。忽然想起应该追上去为孩子遮一遮雨,心念才动,男人已经折向了另一个方向。
这不期而遇的温暖让我的怀念从这条不再寡味的路开始漫延。
进了校门,右侧原是一片靠墙的草坪,草坪北头直接一舍,据说现在已为新生建筑取代。毕业时全班六十一名男生女生齐聚三楼的男生的宿舍,手榴弹般的啤酒瓶把整个走廊武装成了生离死别的惨壮。那一夜没有矜持,只有狂欢和眼泪。保存至今的照片中记录了一个经典镜头,三个相拥而泣的女孩,红润的双唇在夜的背景下如盛开的花瓣,永不退色地宣示着我们的青春,而暗旧的墙壁背景却如同现今回忆的路,阴影剥蚀着岁月的肢体,斑驳得找不着方向。故人已杳,一舍不存,怀念就成了没有根基的漂萍。
仅挨着一舍的是我们的白宫。白宫前面是一方巨大的草坪。这方草坪是情人的席子,娇黄的蒲公英便是他们开开落落的誓言,秋日来时,皱缩的誓言便撑着小伞,悠悠地随风飘散了。夏日的草坪,每一片叶尖上都悬着一粒水珍珠,阳光把围墙整齐的阴影铺在草坪上,再带着露珠缓缓收回。童话般的美景。中午无人,草坪是几棵香樟的,香樟的新叶是淡黄色,半透明的,阳光一照,一树的明亮。那几棵樟树常常被男生用来做球门,大脚一飞,遥远处便有被砸中的幸运观众高声尖叫起来。若是一个漂亮的mm,这脚球就有可能附带了绣球的功能,故事便会转到夜幕下继续上演。
文史楼不能回忆。因为那会想起S兄,会想起已经远逝的H老师。
文史楼向西,从南到北依次排开,先是冬青围起的花圃,绿地上有两处小石凳,散散地点缀洒金桃叶和韭菜莲。往绿茵深处走去,有一处隐蔽的银杏林。这是师大最动人处之一。全国的大学生们都知道这么一句话:“吃在……,住在……,玩在……,爱在华师大。”前面的都忘了,最后一句刻骨铭心。也许别处还有不少应景的盗版说法,但只有华师大,每一片草叶都是为了丽娃河的爱情而生。假如我是一只荆棘鸟,我就会选择栖在师大的荆棘上,把脚下素洁的白玉兰,唱成王子手中深情的红玫瑰。银杏的清香里,我曾听过一个女孩与她初恋水手的故事,看过一幕怨女追痴男的闹剧,还和一群不认识的新疆朋友喝了酒。轻快缠绵的异域音乐中,他们传过酒碗,不容辞让:“这是规矩!”我一饮而尽。他们叫我阿娅。人们都说银杏树又叫公孙树,树龄悠长,不知它们会把我的故事记录在哪一圈年轮里。
出了银杏林,是校学生会的府邸,四年间未曾有幸光临。对旁边的小小录像厅倒是记忆深刻,因为在这里看过《埃及艳后》《钢琴课》和《沉默的羔羊》。人多,声杂,又看不懂,但那沉默的恐惧却深深留在了心中。紧相邻的红墙内是电影院,这是欣赏故事和制造故事的绝佳去处。所以非常怀念在这里听过的一场音乐会。影院的北边就是大学生活动中心了。那年的圣诞,我们就是在这里跳光了所有的舞曲也未曾消磨掉炽涨的激情,便杀向球类馆,继而翻出后门,踏雪飞奔,随后结出一段尘缘的。不过舞跳得好的大都是理科的男生,那一年中文系收了五个山东的男生,顶尖的才一米七零。山东大汉具体而微了,怪怪的感觉一直沉淀到现在。
河边的那个小咖啡屋还在吗?
迎面便走向了八舍。这里被戏称为牡丹楼(河西的六舍是熊猫馆,国宝)。四年间,从106到605,一路遗落了很多脚印,三十二个姐妹笑语盈盈的站在了我的眼前,我们的一段生命,永远地被留在了那里。还记得曾有男生酒后狂呼:“我要以诗为梯,爬上你六楼的窗台……”曾有人窃留长城旧砖以作纪念,倘若八舍有朝翻新,我能否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一块楼梯?
八舍往西,要过一小桥。小桥横跨在一段绿水上,那是丽娃河的影子河,小小一段,无来无去,是当年的风流雅士们泼溅的残酒吧?河里长满了水葫芦,淤泥甚厚。据说有一年清理河床,拖出了50多辆自行车。夸张了呵呵。神州大地精卫填海似的发泄无处不在,传统有继固然令人欣慰,可是这种填河的方式和动机都令人惊奇。
过了桥,向左是逸夫楼,我们明亮的图书新楼,上海千百座慈善捐助之一。向右,是灰色的老馆,多在此借阅杂志。我通常是向右拐的,慢慢的走,走近馆前那几棵花树,停住。樱花该开了,三月正是看花的季节。
我一直也不明白,樱花的绽放为何那般热烈,那般繁华,那般雍容,那般凄美。也许因为有了极致的美丽,凋谢时才特别地令人伤感,令人手足无措。樱花的凋谢如雨,不是一片一片的飘落,风一过,纷纷而坠,铺起一地的眼泪。我曾接了一裙兜的花瓣,幻想着回去装一个软软的枕头,梦也变得香软。可是我忘了,樱花会让人深深伤感,一沾上,就是一生的挂念。还有绣球,绿叶如玉,细碎的花白得极为贞节,花间梁祝翻飞。
海棠呢?朱红如血的贴梗海棠,粉嫩娇羞的垂丝海棠,枝干遒壮的木瓜海棠,还有未曾谋面的西府海棠。夹竹桃也是季节了吧,临河自顾,一树一树的雪白粉红,佳人临镜般的顾盼传情。江南的雨季,该绽放着怎样的娇艳滋润。
梦回无数。
沿旧馆西侧的路贴着丽娃河向北,就走向了球类馆。馆前的路边有水杉数十株,笔直挺拔,无论季节,永远笼着一片沧桑的厚重。走过球类馆,过桥向西,就是河西的地面了,因而这桥便走得很是仔细。桥的西头南岸藏有两株杨梅,曾偷嘴于此,时值青果,酸涩难当,记忆深刻。过了河就是二舍、五舍、七舍和六舍。五舍曾住过我的两位老师,均有拜访。那年5月,在听完G老师推荐的《天葬》之后,和涛涛便前往347,叩门不见回复,正留言间,老师瘦削的身影飘出了楼洞。门外的阳光很是明亮,老师的黑须,长袍,就显出一丝物外的空灵。他优雅地打着招呼请我们进门,门一开,一股奇香扑鼻而来,俗世的我不禁说道:好香!这是……老师立刻打住:别说,别说什么香,只要香就够了。我赧然久之,至今记忆。看来心有系念,便是吾辈不能超凡的孽源吧。
河西有一个共青场,曾承办过一次全国大学生运动会。那一年,大三的5月,阿光的胳膊在八舍前的水泥场上踢球时摔断了,系运动会上,吊了绷带,在全系女生的欢呼声中,就是在这里,跑了5000米的第一。也是圣诞节,星星一样的灯饰把整个校园点缀得像童话中的宫殿一般,轻柔的乐曲漫空飘扬,丽娃河水在沉沉的夜色中泛着幽幽的光,三十多堆篝火,映红了每一寸记忆。那似真似幻的感觉,真让人怀疑会不会铃声一响,白胡子的圣诞老人就驾着马车下来了。我们的篝火晚会,我们的彻夜狂欢,那些经冬不凋的冬青,那些蒙霜不枯的小草,那些闪着瑰丽梦幻的星星,那些铮铮的誓言,那些饱满的信心……忘忧的年龄啊!
共青场太空旷,转得久了,就会想起那个男孩的笛声,就会迷失自己。
六舍的南边是一个小商店,与八舍的一样,吃零食的习惯和它们有着很大的干系。
再往南,就不能不走到地理馆。四年间只进去过一次,是为了班级聚会租借场地。很简单的布置,很快乐的心情,最后互赠礼物时,一对恋人恰好抽到了彼此。天公做美,成为那晚我们最大的甜蜜。
再向南,顺着丽娃河就出了校园,思绪就飘到了实习时的二附中,漫无边际了。
回头吧。五舍的窗下是一排白玉兰。幸运的五舍,不幸的玉兰。如此尤物生于此间,恰犹美人蒙尘,明珠投暗,焚琴煮鹤,牛嚼牡丹。沪上多玉兰,植物园尤甚。玉兰盛开之时,竟能绵延整个天际,远远望去,如浪如潮如带如练,千里如云的气势,海市蜃楼般亦虚亦幻。你也像我一样怀念过吗?心碎的感觉。
再向外走,就是后门了。那时后门还是旧式的铁门,虽设且关,还是挡不住学子们翻进翻出。心念一动,一时间真想再去翻它一次。又恐后门也许铁门不再,早已武装成电动门了,倘若我正翻越间,红灯忽然亮了,电动门吱吱嘎嘎缓缓启动,那骑虎难下的我肯定成了一大风景。哈哈,一乐。
翻出后门就是那条小街了,向南50米,是沪上著名的长风公园,内有一水域广阔的银锄湖,旁边有银锄挖出的土石堆成的铁臂山。银锄湖,铁臂山,将人工的辛苦化作了书面的豪壮和浪漫。我是在这里学会划船的,划船是很浪漫的,浪漫就有很多的回忆。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叹息。
走得再远,还是要回头的。再走一遍吧。
九年,久远得足以让很多事物老去,包括一个人,一颗心。可是关于师大的点滴竟像是有了生命的芽,穿透生活一层层覆盖的尘埃,顽固地生长。希腊神话中的塞浦路斯国王皮格马利翁,爱上了自己雕出的一尊少女像,爱神感其诚挚,便使女像有了生命,与他结为连理,相伴朝夕。师大不是我的塑像,可我这般的爱她,诸神啊,能否让她在我的记忆力鲜活一生?
从前门到后门,像一段按了循环播放的录像,在我的生命里演播不息。前门到后门,一步又一步的丈量,需要走一生的距离。 |